慈光山。


    聖旨已經傳到了山上。


    山上好似很安寧祥和的一片。


    悟真聽說明日要去東宮做法事了,而且是他們所有人都一起進宮。


    他在菜地裏忙完澆水除蟲後,帶著早飯回院裏。


    “師父,我們明天要入宮,我要準備什麽?”悟真抓著一個半張臉那麽大的素包子。


    明燈大師動作慢悠悠地喝著稀飯:


    “你不必準備,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


    “這次還要我撒香灰麽?我可以一邊誦經一邊撒香灰了。”悟真還記得幾年前去宮中撒灰的事。


    明燈:“你不用撒灰,也不用誦經。”


    悟真意外:“那我做什麽?”


    明燈看著悟真:


    “悟真,你明日可以不用去。“


    悟真拿包子的動作都頓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


    “師父,為什麽?我現在很會念經了,可以念得和師兄們一樣快。念經的時候再也不會睡著。”


    悟真知道,明天寺裏幾乎所有人都要去宮裏的,他想和師父在一起,和師兄們在一起,不願意一個人被留在山上。


    明燈搖頭:“哎,悟真,我們師徒倆都這麽胖,在馬車上很占位置的。我們明天要去那麽多人,車上可能坐不下。”


    “你還是個孩子,就不要上車擠了。”


    悟真低頭看看自己,不得不承認師父說的有道理。


    但他認真說:“師父,我可以站在馬車上,不用坐……我不坐馬車,跟著走也行。而且悟空和悟淨師兄他們會願意和我輪流坐車的。


    “我可以走很長的路,在宮裏走很久也不會累。”


    “我還可以忍著肚子餓,等做完法事之後再吃飯。”


    悟真叨叨叨地說了一串,堅持要跟著一起去。


    明燈聽著悟真的碎碎念,沉默地將一碗稀飯都吃完了,抬起頭來道:


    “你若這麽想去,那就一同去吧。那你要聽為師的話,為師叫你走的時候,你就要走。”


    悟真不知道師父說讓他走哪去,但是聽到師父鬆口了,他笑得眼睛眯成兩道彎彎的縫:


    “好,我肯定聽。”


    ……


    黑山府。


    郝仁今日有些亢奮。


    在椅子上坐不住一會兒就要站起來。


    他在府內踱步,將偌大府邸的每個角落都走了一遍。


    踱步時,他雙手負於身後,藏在拳頭裏的指尖微顫。


    他極少有這樣心緒難抑的時候。


    明日。就是明日。


    這和他們原本商量的時機差了些。


    原本的計劃是要等到黑山軍快到京城他們再行動,可是鐵勒汗攻打、寧安和親這些事情刺激得慕容宇和慕容禛提前倒下了。


    宮中召僧人做法的旨意下來得比預計更早。


    裴姝在宮中暗示太後的時候,也沒料到一向拖延此事的慕容宇會這麽快就下旨。


    但不論如何,旨意已下,一切沒有回頭路。


    三千僧人入宮,袁遲統左武衛禁軍在宮城外守著,黑山府的高手在約定的地點接應……


    黑山府的村民看著郝仁從前院晃蕩到後院,又從後院晃蕩到前院。


    伍瑛娘幹脆往郝仁手裏塞了掃帚:


    “阿仁,我知道你靜不下來。剛好,你把前後院都掃掃。”


    郝仁拿過掃帚掃地,掃著掃著,地麵幹淨了,指尖也不抖了。


    蘇知知今日從武學館回來了。


    她也知道明日是個非同尋常的日子。


    蘇知知和薛澈問郝仁:


    “明日我們要進宮麽?”


    郝仁:“明日宮中人手足夠,且宮中混亂,你們不要進宮,我也不會進宮添亂。”


    他要做的是安排好人手,運籌帷幄,不可衝動。


    事成之時,該見的自然能見到。


    蘇知知和薛澈雖然想進宮,但他們知道這是籌謀已久的大事,他們若亂來的話也許會打亂計劃。


    薛澈:“好。”


    蘇知知忽而問:“明日宮中混亂,京城內其他各處的禁軍得知後也會亂對不對?”


    郝仁頷首:“會。”


    宮中消息會傳得很快,整個長安城都會亂。


    蘇知知的睫毛扇了一下,有了打算:“明日不用我進宮,那我就不進。爹,你們忙你們的。我要去另一個地方。”


    薛澈回頭對上蘇知知的眼神,好似知道了蘇知知想去哪:


    “我同你一起去。”


    伍瑛娘這時候走過來,仿佛也猜到了蘇知知在想什麽:


    “明日外麵亂,娘同你一起去。”


    蘇知知:“好。”


    郝仁原先還有些疑惑,不知女兒說要去哪裏。


    可是等到晚上,他看見知知係在腰間的鞭子換了。


    蛇皮鞭換成了金龍鞭。


    月色裏,金龍鞭泛著冷光。


    郝仁了然,喉頭微動,囑咐知知:


    “明日出門小心,今晚好好休息。”


    初秋的夜裏已經不再燥熱。


    涼風拂過,很舒服。


    蘇知知躺在床上,懷裏抱著金龍鞭,睡得很安穩。


    但很多人這一夜都不曾睡著。


    慈光寺這一夜好像格外漫長。


    山上山下的僧侶睡覺時,僅僅是閉著眼而已,沒有睡。


    明燈躺在床上,看著漆黑的夜色一點點散去。


    這天色有點像他當年逃出宮時的樣子。


    那一夜也很漫長,長到他一度以為自己用盡全力也逃不出魔爪般的夜色。


    熹微的晨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明燈的僧袍上。


    明燈閉上眼,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再睜開眼時,竟然見悟真的一張圓臉湊了過來。


    “師父,醒一醒,我們要起床了。今日要下山去宮中的。”悟真搖了一下師父的胳膊。


    悟真昨晚睡得早,今日起得也早。


    師父答應了帶他也去宮中,他可不能拖後腿。


    “師父,我去打水來給你洗臉,你就清醒一點了。”


    悟真一邊打水,一邊喃喃念著:“還好我醒得早,不然師父就睡過頭了。”


    明燈:……


    天完全亮了。


    三千名僧人從慈光山的各處角落湧出。


    宮中派來的宮人引著長長的隊伍往宮城去,像一條灰色的河流,蜿蜒入宮。


    到了宮門口,所有的僧人一一接受檢查,確保身上沒有帶利器。


    僧人隊伍中,還有一座用幾匹馬拉動的大佛像。


    例行檢查的禁軍仰頭,見佛頭處泛著金光,佛祖麵含慈悲又不失威嚴,讓他多看一眼都覺得不由自主地想拜下。


    那禁軍士兵認得,這是慈光寺的鎮寺之寶。


    他過年的時候跟家人去慈光寺燒香拜佛,隻能遠遠地望一眼這大金佛像。


    沒想到慈光寺的僧人做法事,竟將鎮寺之寶都挪出來了。


    禁軍士兵心中念了幾句佛祖保佑,然後恭敬地繞過佛像,繼續檢查後麵的僧人。


    有三千僧人要檢查,他們檢查得也不是很細,後麵的僧侶大致搜一搜就過了。


    一番折騰下來,待到他們進宮,已經是日上中天了。


    宮牆被和煦的日光照得紅豔。


    雙手合十的僧人目不斜視,衣袍拂過漢白玉階,跟著引路的宮人進了東宮。


    太子仍然在東宮內沒有轉醒,太後和慕容宇今日也來了東宮,一同坐觀法事。


    “明燈大師來了,今日有勞各位師父祛災除厄。”太後對明燈大師道。


    明燈上前一步:“阿彌陀佛,貧僧等出家人眼見太子為怨煞所困,如墜苦海,渡其離苦,此乃佛門子弟本分。”


    慕容宇坐在殿內榻上,時不時地咳嗽,臉色沒比暈過去的慕容禛好多少。


    殿外,寬闊的庭院中已經設好了法壇,法壇上供著香燭貢品。僧人們將大金佛像推至法壇中央。


    三千僧入場,分列法壇四周,盤膝而坐,霎時梵音響徹東宮。


    他們在法壇周邊圍坐了數圈。


    悟真的位置不在師父旁邊,而是跟在師兄們後頭,在很外圍很後麵的位置。


    被師兄們一擋,人家都看不見這後邊還坐著個小和尚了。


    悟真的臉色變得有點奇怪,身子也有點彎下去。


    肚子好疼。


    他能忍累,能忍餓,但是肚子疼想上茅房可忍不了。


    他今早怕自己餓著,多吃了個素包子,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才肚子疼。


    悟真坐在地上,身子像個胖毛毛蟲一樣左扭扭右扭扭。


    實在是忍不住了。


    他站起身來,走向離他最近的一個宮人:


    “這位施主,請問茅房往哪邊走?”


    那宮人看悟真也覺得挺稀罕挺可愛的。


    這麽多的僧人後邊跟個小和尚,就像買東西附贈了一個小的一樣。


    “小師父,茅房要往那邊走,然後左拐……”


    悟真記下了位置:“多謝施主。”


    悟真腳步匆匆地去了。


    法壇上,香燭旺盛,佛像森然。


    明燈大師身著袈裟,坐在佛前。


    慕容宇、太後、太子等一些宮人皆在殿內。


    慕容宇無精打采地倚坐在窗邊榻上,眼神落在明燈大師身上。


    不知為何,他今日明明是第一次見明燈大師,卻恍惚在哪見過。


    細細想時,又琢磨不出。


    視線中,明燈大師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進殿。


    太後坐在殿內上首的雕花椅內,目露探究:


    “大師為何不念了?”


    明燈大師微笑:“貧僧想問問太後,為何信佛?”


    太後手中的翡翠念珠折射出光澤:


    “自然是因為佛祖慈悲。”


    明燈大師頷首:“但世間有因果,佛祖不會護作惡之人逃避苦果。”


    太後麵色一僵,窗邊的慕容宇也肅了臉色。


    太後察覺到今日的明燈大師有些反常。


    明燈大師繼續問:“這東宮的怨煞之氣,敢問太後可查清了從何而來?”


    太後眉頭一壓,冷聲道:


    “大師莫忘了分寸。哀家請大師進宮是為了驅除怨煞之氣,其餘的,大師就莫多管了。”


    太後看了桂嬤嬤一眼,示意桂嬤嬤帶宮人將明燈大師請出去。


    桂嬤嬤會意,走向明燈。


    “阿彌陀佛。”


    明燈大師悠長地歎了一句。


    “要驅除這東宮怨煞,不止要三千僧眾做法,還有一事。”


    “大師需要什麽盡管說,若是香油錢,哀家給多少都——”太後的話說到一半,字眼堵在喉間。


    呲——


    刀尖刺破衣料和皮肉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走到明燈大師麵前的桂嬤嬤,眼球瞬時驚恐地往外凸,張開的嘴邊溢出一串血來。


    慈悲微笑的明燈大師握著一把利刃。


    利刃已經插入了桂嬤嬤的胸口。


    桂嬤嬤的胸脯急促起伏,身體笨重地倒下,鮮血在地上蔓延開。


    殿內有那麽短暫的一刻陷入死寂。


    寂靜中。


    明燈大師抬頭,再次對上太後的眼睛。


    桂嬤嬤的血濺在他的袈裟上,他滿手鮮血,卻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


    “若要驅除怨煞,得朗朗清明,還需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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