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慶七年正月,長安的雪下得很大。


    瑞雪兆豐年。


    不少人道這雪下得好。


    裴姝也覺得這雪下得真好,正好可以蓋住院子裏的血跡。


    明惠宮內,裴姝和冬月在寢殿內喝著溫過的酒。


    兩人的雙手都凍得青紫。


    沒辦法,這樣冷的天,要埋屍和處理血跡會辛苦點。


    兩人忙了半天,把一切清理幹淨,又換了衣裳,最後終於可以坐下來喝茶。


    主仆二人平靜的樣子仿佛之前什麽都沒發生,隻是在殿內賞雪。


    冬月端著碗溫酒,眼神不住地往裴姝身上瞧。


    她從來不知道,看起來柔弱溫婉的裴姝,殺人的動作會那麽穩。


    冬月以為裴姝至少會驚詫地問她怎麽會武功。


    可裴姝的第一句話卻平靜地吩咐她:


    “先將屍體藏在後院的酒窖裏,別被人看見了。”


    冬月來了明惠宮半年,隻知道老槐樹下有個埋了許多匣子的深坑,不知道後院牆角地下竟然還有個酒窖。


    那酒窖其實也就是個很大很深的坑,而且裏麵真的放了兩壇酒。


    冬月把酒取了出來,將屍體埋進去,再把土給蓋嚴實了。


    酒是裴姝親手釀的槐花酒,入口甜甜的,帶著槐花香。


    主仆倆喝盡了一盞酒。


    冬月先開口了:


    “娘娘早知我會功夫?”


    裴姝在榻上斜倚憑幾,喝過酒的臉頰泛著薄紅:


    “你的力氣很大,走路很快卻沒有什麽腳步聲,而且——”


    冬月:“而且什麽?”


    裴姝低頭摸著初九,笑了一聲:


    “而且明明故意差你做了很多活,你卻一點也不躲懶,還緊巴地湊上來。”


    冬月:“那娘娘為何不殺了我?就不怕我是其他宮派來的奸細麽?”


    裴姝:“我試過你,隻是你不知道。”


    裴姝重新把初九抱進懷裏:


    “現在你可以說了,是誰派你來護著我們母子的?”


    冬月放下手中的酒,走到裴姝榻前跪下,神色鄭重:


    “當年是裴二小姐送我進宮的。”


    裴姝眼睫掀起:“璿兒?”


    “裴二小姐是我的恩人,我幼年家中遭難,被惡人所害。官府坐視不管,鄰裏不敢相助,是路過的恩人收留了我,還為我報了仇。”


    “此等恩情,我願為恩人做牛做馬償還。”


    冬月兩手交握在身前,回憶起數年前的場景。


    她記得那年冬天,她抹著淚在裴璿麵前說要做牛做馬。


    裴璿笑著幫她抹了眼淚,對她說:


    “你這麽個小身板,做什麽牛馬?當隻小老鼠還差不多。”


    可笑完之後,裴璿的神色又有些落寞:


    “你若真想報答我,可以幫我一件事。”


    “什麽事?”


    “我有個姐姐嫁了人,對方位高權重,我擔心她,可見不到她。你若是能去照顧她,至少她身邊還有可信賴的人。”


    冬月那時年紀小,聽得很迷惑:


    “你姐姐嫁了位高權重的夫家,這不是好事麽?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那天夜裏月色皎潔,在裴璿臉上鍍上一層柔光。


    冬月很清楚地看見,那個白日幫她手刃仇人的女俠紅了眼圈。


    “我姐姐出嫁那日是笑著的,可是我知道,她出嫁前的每天夜裏都在哭。


    我姐姐會琴棋詩畫,但是比我膽子小。所以那時候我每晚都纏著她一起睡,這樣的話,她要是夜裏想哭還可以抱抱我。”


    “她出嫁後,我們見不到她,她要是晚上躲起來哭的話,我也不能抱她了。”


    “你和我小時候有點像,你要是願意去我姐姐身邊陪她的話,看到她晚上哭,你就幫我抱抱她。”


    冬月點頭如搗蒜:“我願意,我願意幫你抱你姐姐。”


    後來,冬月才知道,裴璿口中位高權重的夫家,居然是帝王之家。


    冬月被送進了宮,從低等的小宮女做起,接觸不到正得盛寵的惠貴妃。


    更別提什麽夜裏抱人哭了。


    冬月潛心等待機會,這一等就是數年。


    這數年間,裴姝從寵妃變為無人問津的婕妤。


    離皇上很遠,離冬月這等小宮女卻近了許多。


    別人都對明惠宮的差事避之不及,隻有冬月站出來,主動對上頭的嬤嬤說願意去伺候。


    不過冬月來了明惠宮後,沒看裴姝哭過,根本性不像是裴璿當初描述的樣子。


    她甚至都懷疑是不是弄錯了人。


    但就在今日,冬月看見裴姝殺人時眼中的果斷時,她恍惚看見多年前裴璿的氣性。


    “知道了。”


    裴姝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波瀾不驚。


    可她撫著初九的手在發顫,顫到無法控製。


    她知道冬月說的都是真話。


    她那個從小就大大咧咧的妹妹,其實家中心思最細膩最柔軟的孩子。


    入宮前,她每日晚上都哭,可是哭到一半,璿兒就會抱著個枕頭在她門口咚咚敲:


    “阿姐,我要和你一起睡。”


    璿兒會擠進她的被子裏,纏著她講故事。


    璿兒的手腳都很暖,撒嬌般地扒在她身上說:


    “我給阿姐當暖爐,阿姐給我講故事。”


    “好。”


    裴姝給妹妹講故事,講得妹妹睡著了,她自己的眼淚就落下來。


    然後她抱住妹妹溫熱的身體輕輕地啜泣。


    那麽多淒冷的夜裏,她的淚水流淌成河,懷裏卻有一束陽光。


    她以為妹妹不知道。


    可原來璿兒知道,什麽都知道,甚至還在那麽久以前想送人到她身邊。


    裴姝眼眶脹痛得厲害,仿佛蓄了一場洪水。


    但她已經不會落淚了。


    這泥潭一般的深宮裏,眼淚無用。


    裴姝抬起潔白的脖頸,對著冬月緩緩笑:


    “冬月,我妹妹從小愛玩火愛看煙花。”


    “今晚,我們放一場煙花。”


    是夜。


    明惠宮的偏殿起了一場大火。


    火光熊熊。


    聽說是癡癡傻傻的裴姝母子在殿內玩煙火,把偏殿給燒了。


    好在母子二人沒出事。


    唯一沒逃出來的是內侍小全子。


    在火裏都燒成焦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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