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曹夫人的故事,憋悶在心中很久了。她沒有人能說,如今尋到白夢來這樣的宣泄口子,她也願喝酒談天,將那些暗無天日的秘密暴露於日光之下,曬曬太陽。


    事情要從很久以前說起,曹夫人本名孟香,初遇曹老爺的那年是十四五歲,正值豆蔻好年華。


    她是小官之女,家父身子骨不適,很早便辭官返鄉了。由於孟父是老來得女,因此對孟香頗為寵愛。鄉鎮淳樸,多年未曾有盜賊流寇案子發生,孟父也是知曉這一點,故而不拘著孟香,縱她出府透透氣兒。


    那日,孟香同小丫鬟一道兒前往無量寺拜佛。適婚的年紀,姑娘們總會暗地裏含羞帶臊去神仙供桌前祈求配得良人,得一樁錦繡姻緣。


    不知是否有滿天神佛聽見了她的心願,還真讓她遇到了心儀的俊美男子,也就是日後她的枕邊人——曹老爺。


    孟香與曹老爺結緣於一塊落地的錦帕上。


    曹老爺拾起帕子遞給孟香,又意外瞥見那帕子上的姓氏,朗聲一笑,道:“你是孟家的小姐嗎?”


    孟香好奇地問:“你是如何知曉的?”


    曹老爺笑而不語。


    片刻後,他好意叮囑:“日後莫要把姓氏繡在帕子邊角,若是讓有心人撿到了,汙蔑你私相授受,那就不好了。”


    孟香被孟父養得一派天真爛漫,全然不知曉還有這一層關竅。


    她心裏感激曹老爺,隻覺得他很有君子之風。


    孟香麵上微紅,悄聲道:“我省得啦,多謝公子告訴我。”


    她宜喜宜嗔一低頭,好似一縷清風拂過曹老爺的心間。


    曹老爺下意識脫口而出,道:“在下姓曹,由於生意往來,這才在鎮上小住一段時日。今日能和孟小姐相識,我很歡喜。若是有緣,希望你我能再次相見。”


    他這話說得有些露骨了,好似對孟香一見鍾情了一般。


    孟香抿唇一笑,道:“我都是住在這鎮子上的,真要有心,怎會見不到呢?啊呀,我不和曹公子說了,我家丫鬟尋來了。”


    她笑著跑開,隻留下一個背影給這位素未謀麵的曹公子。


    孟香喜歡曹老爺的相貌,覺得他一表人才,說話又很有趣。


    隻是不知他是風流慣技,這才來同她搭訕,還是真對她一見傾心,帶足了誠意。


    孟香想測他一測,方才暗示曹老爺,若是相見,兩人總能見到。意思便是,真想見她,在這無量寺裏,他們總能相見。


    隻是不知,曹老爺的耐心有多少,是不是一時興起,轉天便忘了。


    孟香故意小半月不來無量寺,就在家裏幹等著。


    孟母都覺得納悶,孟香最愛逗弄無量寺後頭的錦鯉池,說上頭的王八乃是玄龜,長得威武。三天兩頭要去拜一拜,吸一吸玄龜靈氣,如今又怎麽賴在家中不願出門了呢?


    好在她在閨閣裏頭“鬱鬱寡歡”了小半個月,還是出門了。


    她有些心不在焉,一進無量寺,就在尋曹老爺的身影。


    不知他能不能聽出她的話外音,又不知是不是她一廂情願要和人相見。


    若是曹老爺沒在無量寺裏等她再次相見,那她該如何是好?


    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孟香喪氣不過一會兒,很快便瞧見了鶴立雞群的那個男人身影。


    是曹公子呀!他真的在。


    孟香矜持地朝前走了兩步,裝作沒瞧見人。她想同曹公子說說話,於是哄騙丫鬟:“你且在寺外等著,我要和佛祖說說話。”


    無量寺不是什麽陌生地方,丫鬟很聽主子的話,也沒起疑心,於是老老實實站在台階下等孟香回來。


    沒了眼線盯著,她比原先膽子更大了。


    待路過曹老爺身邊,她垂下脖頸,露出耳後的那一枚朱砂痣。


    她是有意讓人瞧見她修長白皙的頸子,也有“勾引”的意味在內。美人長頸雲鬢,豔骨生香,是個男人都會把持不住。


    曹老爺覺得好笑,待孟香路過的時刻,他小聲道:“低頭尋什麽呢?是丟了銅板麽?倒讓我等了小半個月,我還怕孟小姐不來。”


    孟香被他戲弄了一陣,惱羞成怒地道:“我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怎會惦記一枚銅板呢!”


    她剛反駁完,聽到曹老爺說自個兒等了她小半個月,心間歡喜,噥囔:“是你自己要等的……和我可沒幹係。”


    “是是。”曹老爺告饒,“是我那日見了孟小姐後,朝思暮想,夜不能寐,因此日日在無量寺等候,想要再見小姐一次。”


    他說話一套套的,逗得孟香輕笑出聲。本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兩人相談甚歡,言笑晏晏。


    這樣私會個幾回,孟香竟也喚起曹老爺“曹郎君”來了。


    她的曹郎君不負她,和她死定了終身後,還決心要上孟家提親。


    若是誆騙大家閨秀的窮小子也罷了,偏偏曹老爺真是年輕有為的商賈,生意做得極大。


    這樣的富商,又怎會是心思單純的少年人呢?孟父不免多了個心眼,沒有貿貿然按照愛女的意思,認下這等女婿。


    孟香見孟父不肯答應曹郎君的提親,吃飯都不香了。


    她和爹爹苦苦哀求,奈何孟父就是覺得這商賈公子來曆不明,不願孟香貿貿然嫁到曹家。


    他聽得孟香大膽將初遇那日的事托盤而出,還口口聲聲誇讚曹郎君有心,苦等她半個月,隻為了見她一麵。


    孟父聞言,越想越不對勁,道:“香兒,你可別犯糊塗!你想想,他這般的家底,如何會沒有妙齡女子在身側紅袖添香?偏偏要毛頭小子一般與你相見,又處心積慮知曉你的名諱,還拋棄了生意,在無量寺苦等你。你們不過是相識數月,便私定終身。你不覺得事有蹊蹺嗎?這曹公子,好似就處心積慮盯著你來一般!”


    孟香沒想到這麽深,她被孟父問得啞口無言。


    她遲疑片刻,小聲道:“或……或許是巧合?”


    孟父苦笑:“這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處心積慮、有意為之。香兒,是為父把你養得太純善了。”


    孟父不信這個曹公子能有多少真心,況且要將孟香遠嫁到皇城,人生地不熟,若是被人欺辱了,都沒人能給她撐腰。


    孟父不願意,孟香也歇了心思,成日裏傷春悲秋,隻道今生與曹郎君無緣。


    本就不算情根深種,個把月不見,孟香便淡忘了這段情事。


    奈何,她和曹郎君的姻緣,真是剪都剪不斷。半個月後,孟父外出給學生講經的途中,竟遇上了流寇山匪,被人在山路上亂刀砍死。待縣令帶捕快趕到,那山匪早逃之夭夭不見蹤跡了。


    孟父一死,孟家僅剩下孟母與孟香孤女寡母主持家宅。


    奈何孟家時運不濟,外憂內患不斷。先是孟母的首飾鋪子受同行打壓,生意慘淡,再是家中起火,燒了大半家財。


    漸漸的,孟香淪落到連丫鬟都雇不起的程度。


    就在這時,曹老爺又回到這個鄉鎮上來做生意了。


    他聽聞孟家的變故,帶上救濟的銀兩,跪在孟母麵前求娶孟香。


    情郎有心,帶的都是真金白銀。


    孟母和孟香在這些時日裏吃盡了苦頭,再也學不來孟父那樣的清高閑適,她們心動了。


    孟香感動於曹郎君的真心,穿戴鳳冠霞帔,遠嫁到了皇城。


    孟香就這樣成了曹夫人,住進了這一棟宅子裏。


    最起初,曹夫人和曹老爺琴瑟和鳴,也有過一段美妙的時光。


    她會披頭散發同他撒嬌,會嬌聲喚他“夫君”,和他玩笑。


    他們共用一個湯勺,拿同一碗飯,沒規矩地互相喂飯。


    直到某日,噩夢來臨。


    曹夫人聽到曹老爺在睡夢間喊其他女子的名字:“月兒……”


    月兒是誰呢?曹夫人明明記得曹老爺說,她是他唯一的女人。


    這一枚刺,就這樣在她心裏紮下了。曹夫人察覺出端倪,以為曹老爺背著她養了外室,於是開始調查曹老爺的過往。


    他是從何而來?年紀輕輕,又不靠父母,如何掙得這一份偌大的家業?


    原本沒懷疑過的事情,如今情愛褪去,一樁樁、一件件單獨拎出來,又充滿了重重疑點。


    曹夫人越想越害怕,她開始費盡心思查曹老爺身邊的人。


    最終,她查到了一樁駭人聽聞的過往。


    原來曹老爺不過是流落街頭的乞兒少年,他在破廟之中遇到了要去曹家當贅婿姑爺的少年郎。


    曹家家大業大,那少年能入曹家當贅婿,也不過是憑借早年間,父母輩的那一紙婚書。原先少年家底殷實,雖不及曹家,卻也沒結親的想頭,隻當是個玩笑。


    豈料天不遂人願,後來少年郎家道中落,雙親病死,這才想起投奔曹家過活。


    曹老爺和少年郎交談間,得知了這一切,也明白曹家無人見過少年模樣,於是起了壞心思。


    他殺害了少年郎,棄屍荒野,頂替了對方的身份,就這麽順風順水地當上了曹家姑爺。


    曹老爺長得一表人才,和曹家嫡長女曹月兒又是少年夫妻,自然恩愛甜蜜。


    嶽丈嶽母心胸寬廣,身邊又有嬌妻在旁,曹老爺本該收收心,過好日子的。奈何他心思重,總怕有朝一日,這一切都會暴露出來。


    於是,他想到了某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他製造了一個意外,讓曹家父母雙亡,然後繼承了曹家的家財。


    若是曹月兒沒發現這些,原本他們可以安穩度日,奈何曹月兒查明了曹老爺的身份以及父母的死因,奈何她沒有曹老爺確鑿的殺人證據,無法將他繩之以法。


    曹月兒接受不了自己深愛的男人居然是這等狼心狗肺之人,她苦不堪言,隻敢縱火自焚,下陰曹地府去尋自己雙親。


    據說曹月兒死的時候,肚子裏還懷著曹老爺的骨肉。


    自此之後,曹老爺便帶著家財消失了,再也沒回過那個鎮子。


    這一切故事,都是曹夫人費盡心思尋到曹家從前的家奴,從她口中打聽來的。這個家奴曾是曹月兒的貼身丫鬟,旁聽到這些辛秘事,怕惹禍上身,這才連夜出逃,再沒回過曹家。奈何逃奴又能逃得多遠呢?曹夫人花費些銀錢,自有人會幫她找到當年曹家家宅裏的奴仆。


    家奴說的故事究竟有幾分真假,曹夫人也不知。隻是她的曹郎君,定然沒有她想象中那般溫柔專情。


    特別是曹夫人開始疑心,她父親為何在不同意自己與曹郎君的婚事後,意外被山匪殺害呢?要知道,她所在的鎮子,可是多年未曾出過窮凶極惡之徒了。


    曹夫人越想越心驚,她開始秘密查探父親的死因,以及母親生意被同行針對的內幕。


    許是對曹郎君心存畏懼,曹夫人不敢近他的身,同他也漸漸疏遠了。


    曹老爺知曉曹夫人不對勁之處,明麵上更是噓寒問暖,對她體貼關懷。


    就在曹夫人懷疑是自己多心的時刻,曹老爺忽然將她帶到某個宅院內。


    那一晚,也是絢爛的梅花與堆砌成牆的冰塊。


    曹老爺領著她見到了那個穿著火焰一般絢爛嫁衣的“月兒”,看著她那被其他女子修補的身體,曹夫人怕得說不出話來。


    曹老爺猶如妖邪一般笑著,誇讚她的腳趾好看,很像“月兒”。


    再後來,他傷害了她。


    曹夫人痛苦不堪,她一心想殺了曹老爺。


    奈何她又怕自己還沒來得及複仇,就被曹老爺埋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她要活下去,要臥薪嚐膽,好生經營。


    早晚有一日,她會翻盤,她會讓曹老爺吃盡苦頭!


    於是,曹夫人忍著劇痛,對曹老爺擠出一個慘烈的笑容:“曹郎君,你留著我,我可以幫你。你和月兒的事……我很感動,我會幫你重塑月兒的。”


    每一個慘遭他毒手的女子都對他恨之入骨,鮮少有曹夫人這般理解他的女人。


    曹老爺動容了,他放了曹夫人一條生路,期待她日後的表現。


    曹夫人果然如同她說的那般,協助了曹老爺很多。


    她把那一個個肖似月兒、耳後長著朱砂痣的女子收入府中,供曹老爺玩弄。


    每次聽到那些女子的慘叫,她都內疚極了。


    什麽時候開始,她也成了曹老爺這般的鬼怪。


    她不要!不要!


    許是上天要懲罰她,曹夫人虛與委蛇多年,最為諷刺的事情來了。


    她……懷上了這樣的惡鬼的孩子,她的腹中有曹老爺的骨肉。


    曹夫人痛苦難當,她每夜都想落了這個胎兒,奈何她一閉上眼就會夢到一個小小軟軟的孩子,依偎著她,喊她娘親。


    她還被人愛著,還有這樣純淨的小人兒喜歡她。


    真好,她還能重新來過。


    曹夫人死寂已久的心又活過來了,她開始置辦孩子的衣物,開始想著如何養育這個孩子。


    她不愛曹老爺,不愛任何人,但是她偏愛這個腹中的孩子。


    誰知道,就在孩子快要臨盆的時刻,她被曹老爺的丫鬟香玉推了一跤,就這麽落了胎兒。


    她那還未來得及出世的孩子,還沒喊她“娘親”的孩子,就這麽死了?!


    不可饒恕!


    絕對不可饒恕!


    她杖斃了香玉。


    事後查了查,發現沒那麽簡單。


    她知曉這一切都是曹老爺的手筆,他不願意曹家後宅有其他孩子出世。


    他隻愛曹月兒,又或者說,他隻愛這樣的籠中鳥。


    可惜,曹夫人不是這樣的女子。


    她假裝相信了香玉妒恨主母使其落胎的事兒,然後韜光養晦,等待能將曹老爺一擊致命的時機。


    曹老爺敢放心她睡在枕邊,不過是知曉,若曹夫人報官,官府不蠢,定然知道她是幫凶。到時候,曹夫人也要蹲大牢。


    人都是自私的,沒有人願意害自己。


    可惜了,曹夫人不一樣。


    她的父親死了,她的孩子沒了。


    她此身殘缺,此心如死灰,再沒有什麽可顧念的東西了。


    誰都不能阻止她將曹老爺拖入地獄,誰都不能!


    所以在寵妾鍾瑤入府的時候,她才會不拈酸吃醋。


    她需要曹老爺再次對新人下手,需要在這一當口,刺中曹老爺的死穴。


    奈何鍾瑤是個蠢貨,居然偷聽到她的計劃。


    鍾瑤不知曹老爺的嘴臉,定然會出賣她的。不行,不能打草驚蛇。


    曹夫人狠下心腸,趁曹老爺不在府上的時候殺害了鍾瑤。


    原以為這樣就高枕無憂,豈料鍾瑤死而複生回來了。


    她這才尋上金膳齋的白夢來,想知曉這是不是神佛歸來。


    再後來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雖然費盡心思,但她還是得償所願了。


    曹老爺死了,她滿心歡喜。


    終於,曹夫人可以從這個世態炎涼的紅塵裏解脫了。她能看到她的孩子在不遠處等待,牽著她的手,喊她“娘親”。


    真好,這樣才是她想要的日子。有盼頭,每一件都會是舒心事。


    黃泉路上,她並不寂寞。[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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