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管事灰頭土臉地奔來,他躬著身子,對府外的白夢來討好地道:“這位爺,請隨我來。我家主子惦念舊友,想同您喝兩盞茶、敘敘舊。”


    門房見管事真辦成了事兒,喜不自勝地道:“爺,事兒辦成了,那這一兩銀子……”


    “哦,是我疏忽了,還沒給小哥銀錢。”白夢來作勢要往袖囊裏尋錢,隻是那動作慢慢吞吞,好似等誰開眼來攔。


    玲瓏瞧著他行蹤詭異,還沒等細思,就聽得管事橫眉冷對,破口大罵門房:“你得了失心瘋啦?還敢和主子的貴客討銀錢!讓老爺知道,仔細扒你一層皮!”


    門房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退到門邊上唯唯諾諾,不敢多言。


    管事給白夢來賠禮道歉:“都是小的治下無方,這才讓這些蠢貨心大了,言語無狀。還望爺海涵,不要和老爺提起此事。”


    白夢來微微一笑,道:“怎會呢?原本就沒得罪我這廂,還大費周章替我跑腿傳話,是我該道謝的。哦,說起來,方才我落了二錢銀子在府門外頭,不知為何一直都沒尋著呢。”


    這位爺是要讓管事血本無歸呀!想要他保密,在老爺麵前多多美言,那隻能把這二錢銀子還回去。


    管事如喪考妣地從懷裏掏出二錢銀子,問:“爺丟的是不是這個?”


    白夢來作恍然大悟狀,道:“啊!原來落在你這兒了。管事費心,還幫我尋回了錢。”


    這下,白夢來不虧不損,樂意往府裏走了。


    真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待白夢來走遠了,管事胸口煩悶之際,沒忍住,抬手重重捶了那門房一回。


    挨打的門房一臉懵逼:“……”


    小鄉鎮沒有皇城那般屋舍相連擠擠攘攘,這裏地廣,宅院造價又便宜,因此李老爺這棟宅院置辦得倒是有模有樣。亭台樓閣,假山水榭,一個不少。


    不過老道如白夢來,隻需微微一瞟便知,李老弟不過是附庸風雅。所謂的裝潢品味,也不過是肆意拚湊竹蘭梅菊四君子的花色與雕紋,強行襯托出家居方麵出世超凡,而並非是真的有自身高雅情操,亦不是雅人深致的文人。


    白夢來對於這種東施效顰的手段很不屑,他嗤之以鼻,道:“真是辱沒了君子格調。”


    大約一刻鍾後,白夢來見到了李老弟。


    他瞧著和白夢來差不多大,想來八九年前好賭的時候,也不過才是個稚嫩少年。


    府裏就他當家,喊少爺太古怪了,一家之主隻能讓人稱為老爺。


    李老弟上上下下打量白夢來,左思右想也不記得他當年的賭徒朋友裏有這麽一號玉潤冰清的人物。那時的玩伴,大抵都是跑江湖風餐露宿的痞子或遊匪,一個個出老千伎倆高超,還能教他幾招。


    他這廂捉摸不透,那廂白夢來笑吟吟地開口了:“李家弟弟,好久不見。”


    李老弟是個謹慎人,他把下人們都遣退了,花廳裏隻留下了他們,以及幾盞剛沏好的熱騰騰的茶。


    李老弟見沒了奴仆,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許是我記性不好,不大記得這位兄台了……”


    白夢來淡淡道:“不記得是正常,你我本就沒見過麵。”


    “啊?”李老弟懵了,眼前這人完全不認識自己嗎?他剛鬆了一口氣,卻回想起,眼前的男人知道他從藥塵鎮來啊!那怎麽會沒見過他呢?


    難不成……是有人在追查他的過去嗎?


    李老弟冷汗直冒,問:“是……王縣令讓你去打聽我在藥塵鎮的事兒?”


    思來想去,也就可能是那未來嶽丈要查清他的底細了。也是,即便他勾得千金的心還不夠,讓官家小姐下嫁給商戶,等閑也不會輕易放行。


    見他猜岔了,白夢來笑道:“不是。”


    “那?”李老弟被他慢條斯理講話的態度折騰得起心火,他心急火燎地道,“兄弟別和我打啞謎了,咱們開門見山……有話直說不行嗎?”


    聞言,白夢來這才輕啜一口茶,輕描淡寫地道:“哦,不過是知道你在藥塵鎮裏的一切事情,你嗜賭如命,還有個在皇城曹家做通房丫鬟的親姐香玉。不過可惜了,香玉謀害曹家子嗣,被曹夫人杖斃了。原本窮困潦倒的家境,翻身做了員外郎,還發了橫財,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呢。若是我沒猜錯,該是你親姐姐香玉收了曹家人的錢財,這才有勇氣對當家主母下黑手吧?可憐她若是泉下有知,知曉自己拿命給弟弟換來的銀錢竟被他拿來作威作福,在外花天酒地,心裏一定很痛吧?”


    白夢來這番話說得李老弟麵色鐵青,他還不罷休,還要往人心裏插刀:“你姐姐為了養大你,不惜入曹家當丫鬟,是想讓你好好讀書,考取功名吧?奴籍不得科考,這才將你護得嚴嚴實實,好讓你有個光明的前程。”


    “是,家姐確實是這般想的。”李老弟蔫頭聳腦,許是對香玉有愧疚,聊起她的心願,李老弟也沒反駁。


    白夢來接著道:“特別是你如今以商賈之身,攀上了青蛇鎮縣令的千金,若是讓他知曉,你從前嗜賭如命,還有個在商戶人家為奴為婢的親姐姐,你說……他還會結這門親嗎?”


    自然不會。


    李老弟為了壯大李家,這才處心積慮接近縣令家的小姐。不過那姑娘溫婉可人,他和她相處著實融洽,漸漸也夾雜了幾分真心。


    他知道自己裏子糜爛,卻不願讓這樣蕙質蘭心的姑娘知曉。


    他怕被唾棄、被厭惡,也怕失去她。


    李老弟擦了擦額前不斷滲出的汗,哀求道:“請這位兄台千萬別說出我的事,下個月我就要成親了,不想有什麽波折。你……你若是想要錢,我這裏可以給的!”


    白夢來冷哼一聲,道:“小門小戶的家財,我還看不上呢。”


    “那……那你想要什麽?”李老弟並不覺得白夢來隻是過來耀武揚威一番,然後就輕飄飄放他一馬,他一定有所圖。


    白夢來也不和他扯皮了,他開門見山地道:“我要你告訴我,指使你姐墮曹夫人孩子的人是誰?隻要你說了,我就放過你。”


    李老弟咬緊牙關,不知該不該開口。


    若是抖出前塵往事,會惹來什麽禍端嗎?可是都八九年過去了,一切風平浪靜。


    白夢來見狀,揚唇,道:“放心,我即便知道了幕後指使是誰,拿不出證據來,也沒人肯把我的話當真。我已經知道是誰了,此時也不過是為了求證,確認這個推測罷了。”


    他循循善誘,惡鬼一般,問:“要不這樣,我問一個名字,你隻需點頭或搖頭,此後的事兒,我自會去查。隻要你老實回答,我就不將你的過去抖露出來。若是你撒謊,待日後我查明真相,發現你騙我……我這個人報複心強,定然會回來咬你一口的。”


    他話音剛落,李老弟咽了咽唾液,欲言又止。


    白夢來收斂了肅殺的神情,他輕描淡寫地問:“指使香玉的人……是曹老爺嗎?”


    李老弟駭然,隨後,緩緩點了點頭。


    若是有人能給家姐平反,那也是好的。他的家姐心地善良,不會出於妒恨害死曹家夫人腹中胎兒,隻是他膽小如鼠,一直都不敢對外聲張罷了。


    若是說了,姐姐就白死了,曹家老爺定然會報複他的。


    可是他忍了這麽多年,愧疚在心底發酵,漸漸蔓延開來,使得他夜不能寐。


    告訴了白夢來也好,至少他想讓人知道,背後的凶手真不是他姐。


    即便曹老爺知曉是他透出去的消息又如何呢?他如今是縣令的姑爺,商人怎能與官鬥,曹老爺奈何不了他了!


    這一夜,李老弟破天荒回想從前的事了。


    他不敢麵對的過往,如今總算敢坦然地回憶。


    李老弟記得他姐一直勸他讀書,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可少年郎玩性重,被人拉去賭坊輸一回就再難回頭了。


    起初他隻是輸了一吊錢,隻是那時他把一吊錢都看得很重,自知大禍臨頭,於是便想塞本錢,將那輸了的錢財贏回來。


    誰知道,這就是個無底洞,越輸越多。他越是害怕,越是想孤注一擲,贏回本錢,回歸原來的生活。


    待他回過神來,早已輸去一兩銀子了。


    一兩銀子啊,是姐姐為奴為婢半年的月錢。


    他該怎麽和香玉姐說呢?她一定會很失望吧?


    李老弟很害怕,他連家都不敢回。


    香玉姐問起功課,他隻是含糊其辭地說都看了書,都背了。


    後來,香玉姐上書院尋他,從同窗口中得知他賭錢的事。


    他的姐姐這般好,聽到這事兒,壓根就沒怪他。


    她隻是憐愛地看著膝下跪著的少年郎,看著他痛哭流涕道歉,重新給他塞上二兩銀子,道:“這是老爺賞的,一兩你拿去還賭債,另一兩你留著家用。姐姐月把才回來一次,你在家切莫虧待自己。魚啊肉啊,想吃啥自個兒買。”


    香玉越是親厚,李老弟越是愧疚。


    他打算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他確實老老實實還了賭債,可日子一天天安逸下去,當初欠債的苦日子又慢慢淡忘了。


    他想起賭錢的酣暢淋漓,以及渴求天降橫財的勃勃野心,他沒忍住,又去賭坊了。


    這次隻賭十文錢,玩一玩就出來。


    輸了十文錢?不打緊,那就二十文……畢竟之前一吊錢都賭過呢!


    一吊錢輸了,他被賭坊熱火朝天的氛圍慫恿,壯著膽子,又押下更多銀子。


    反正之前一兩銀子都賭過,不算什麽……


    他被魑魅魍魎誘惑著,越陷越深。一旦底線坍塌,墜入深淵,便破罐子破摔,再難收手了。


    他什麽錢都沒有了,沒有什麽可失去的了。


    隻能背水一戰,渴求翻盤。


    等李老弟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賭下二十兩銀子了。


    這要香玉姐幹個十年五載才能賺回來吧……?還有利息錢要還,利滾利,恐怕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李老弟渾渾噩噩地回家,坐在牆根出神。隨後,他痛哭流涕,悔恨不已。


    香玉姐一定很惡心他吧……他真是個衣冠楚楚的敗類。


    賭坊的人哪能放過李老弟,見他拿不出錢,就上門來討要。逼他去和他那在皇城曹家做事的姐姐要,不然就砍下他的手。


    李老弟四處借錢,他不想讓香玉姐知曉這些事。


    紙又怎能包住火呢?某日香玉回藥塵鎮省親,恰巧撞上了這一幕。


    她攔住凶神惡煞的打手,給賭坊的人磕頭,說她一定能湊到錢,給她十日時間。


    他們知道香玉是曹家的丫鬟,曹家何等富貴,和主子奶奶討饒,保不準就能漏點銀錢出來。


    賭坊的人決定給香玉一點時間,讓她去借錢。


    李老弟這回是真沒臉見家姐了,他想給香玉下跪道歉,卻被香玉攔住了:“男兒膝下有黃金,怎能動不動就跪呢?這一回,你可吃到了教訓?”


    “姐,我再也不會這樣了。”李老弟對天發誓,向她保證。


    香玉笑得有些淒涼。


    她伸出手,像小時候那般撫摸李老弟的頭發,哽咽道:“你要聽話,別沾賭了,明白嗎?要好好照顧自己。要是真不愛讀書,那就做點小本生意過活,不求大富大貴,但求你把咱們李家的血脈傳承下去。”


    沒幾天,不是出府省親的日子,香玉卻又來了。這一回,她給了李老弟兩百兩銀子。


    李老弟再傻也知道,這錢的來曆非同一般。


    他覺得手上的包袱燙手,拉著香玉,不肯讓她走:“姐,這錢打哪兒來的?”


    香玉起初不願說,又怕李老弟重蹈覆轍。若是再有下次,那就沒人能救他了。


    於是,香玉歎了一口氣,道:“這是曹家老爺給我的。”


    “平白無故,為何要給姐錢呢?”李老弟不傻,骨子裏就有商人的精明。


    香玉苦笑一聲,道:“他讓我做點事情,讓我想法子把曹夫人孩子除掉。”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他們不是夫妻嗎?”李老弟舔了舔下唇,問,“那之後呢?香玉姐辦事之後,有個什麽章程?”


    香玉眼眶裏落下兩行清淚,道:“還能有什麽章程?他是不會放過我的命的。”


    李老弟覺得這銀錢不能收,道:“姐,你還回去吧!這錢不能要。”


    “你收下吧。”香玉擦拭了眼角的淚,道,“即便我把錢還回去,也難逃一死。這秘密讓我知曉了,心狠手辣如曹老爺,定然還會殺人滅口的。倒不如我乖覺一些,把罪名都攬在身上。這樣你得了錢便躲遠一些,左右也沒人能尋到你的麻煩,不知曉咱們背地裏的事兒。”


    李老弟也知道,為今之計隻能如此了。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後悔自己要去賭,後悔自己不聽香玉的話。


    這一次回去,香玉真就再也沒回來過了。


    李老弟還了賭債,離開了藥塵鎮。


    他回到故鄉,在這裏置辦起父輩的生意來。他用香玉的換命錢,買回了自家的老宅。


    他建了大院子,擺上香玉姐喜歡的家具,還有她最愛的雪梨糕。可惜,他的姐姐再沒能回家吃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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