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故事說到這份兒上,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是曹家的主子指使老吳往鍾景日膳裏下麝香,日用夜服,隻待她落胎那一日。


    隻要鍾景沒了孩子,那趙姨娘的賣身契就妥了,她不再是逃奴,也可以恢複自由身了。


    可惜主子不是那樣宅心仁厚的人,既然辦事,那就要辦得妥帖。單單是落胎還不夠,還要主子能明哲保身,這才不忘下人的功勳。


    這樣一道難題出來,再傻的人也知道,主子是要他引咎自刎,不要牽連幕後黑手。


    也不知道那時候老吳是抱著怎樣的心緒赴死的,他是開心的嗎?為了趙姨娘的自由,居然付出性命。


    玲瓏微微蹙眉,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如果老吳是單純的利欲熏心,她還能酣暢淋漓地罵上兩句。可偏偏他也是可憐人,隻不過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殘害了另一個無辜的人。


    鍾景撫摸著耳後畫上去的朱砂痣,想到了從前鍾瑤在鍾花館被曹老爺看上的事。


    她們原以為是自己用藥香勾到了曹老爺,如今一看,真相並不是如此。


    是曹老爺思念故人,所以選擇了她們罷了!


    她還當世上有情郎,原不過是虛妄。


    罷了罷了。


    鍾景顧不了這麽多,她盯著趙姨娘,咬牙切齒地說:“他可憐,我不可憐嗎?他想護著你,護著自己的孩子……那我呢?我又有什麽過錯?要白白失去我兒!此仇不共戴天,我不會放過你的,想都別想!”


    趙姨娘臉色慘白,她心灰意冷地道:“我……我如今不是曹家的妾婢,我是良民。按照《律法》,殺我的話,是要償命的。”


    這是趙姨娘說出的最狠厲的話語,她想為腹中的孩子掙一掙。


    她咬了咬牙,道:“無論如何,也求您讓我把孩子生下來。隻要她活著,我的命……隨你處置。”


    鍾景再怎麽凶狠,其實也不是全然的惡人。


    見一個母親流露出舐犢之情,她也於心不忍。


    鍾景兩眼包淚,拿她沒轍,好半晌才憤恨地歎氣,道:“罷了!我傷你性命作甚?我又不想惹上人命官司!隻是,這是你家男人欠我的,你不得不替他還!曹家能給你賣身契的主子有哪幾個?無非是老爺或曹夫人。而最想我落胎失寵的,不就隻有曹夫人一個?!那麽……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


    鍾景殷切地看著趙姨娘,她如同惡鬼一般笑著,引誘她:“既然如此,隻要你指證是曹夫人讓老吳殺了我腹中孩兒,事成之後,我就親自派人將你護送到一處安全的地方,如何?你要是不答應,別怪我泄憤,將我從前的苦難移花接木作弄到你頭上……”


    趙姨娘看著鍾景那妖冶的眉眼,連氣兒都透不出來了。


    鍾景的目光落在她那披著果綠蝶紋雨絲錦的小腹上,仿佛要穿過那一層薄薄的衣料,盯住她肚子裏頭的孩子。


    趙姨娘嚇得一個激靈,她知道鍾景的意思,這是要一命償一命。


    她的孩子沒了,趙姨娘也別想有。


    趙姨娘無奈地道:“若是你真能在我辦完事後,護我脫身,那我就幫你指證曹夫人。”


    鍾景目的達成,鬆了一口氣,麵色和煦地托起趙姨娘的手,輕輕拍了拍,道:“這是自然,我何時騙過人。”


    趙姨娘如今無依無靠,隻能任人擺布。


    玲瓏知道,失去孩子的鍾景已經變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子了,她不知是惋惜還是惆悵,下意識看了白夢來一眼,想要詢問他的意見。


    好似白夢來就是她的主心骨,一遇到事情,她仍會尋他商量。


    小姑娘這一眼瞧著幽怨,白夢來咂摸出一絲意味來。他明白她擔心什麽事,隻悄聲說:“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莫要管了。”


    玲瓏明白,這是她們的恩怨,自己隻是個局外人,不能插手。她裝不得菩薩,替人化解仇恨,也沒法兒幫鍾景原諒趙姨娘。


    趙姨娘再次戴上薄紗帷帽,跟鍾景回曹家了。


    玲瓏原本想同行,卻被白夢來留下了:“玲瓏,你遲些再回去。”


    “有事?”玲瓏不耐煩地問。


    “嗯。”白夢來幾不可察地皺眉,他原以為玲瓏和他對視是消氣了,如今看來,不過是萬苦裏的一點甜,還是玲瓏刻意施舍的。這女子的氣性,也忒大了吧!


    “行吧,那鍾姨娘先走,我遲些回去。”玲瓏以為他是有正事吩咐,耐著性子待金膳齋裏,等白夢來差遣。


    誰知曉,白夢來卻並未有囑咐她要事的意思。他隻是沿著亭台樓閣朝內室走,時不時回神,輕飄飄地睨玲瓏一眼,示意她跟上。


    白夢來今兒身著仙鶴古藤紋銀紅織金錦長衫,他極為畏寒,又搭了一件毛色細膩光潤的兔毛披風。外邊白毛細軟飄逸,裏邊的緞麵摻了金縷與金箔,霧靄深深間,輕描淡寫的一點金芒,再加上他眉目清雋可入畫,竟將白夢來襯托出一絲天人之姿的況味來。


    美是美,可惜啊,是個蛇蠍心腸的主兒!


    今日又落了雪,簌簌的鵝毛雪絮落下,沉甸甸地砸在簷角屋脊,層層疊疊地累積,竟也堆成了薄薄一層雪瓦。白雪覆沒青磚瓦,再加上廊廡外一枝臘梅悄無聲息地探進來,和白夢來紅衣白裘相得益彰,別有一番情調。


    玲瓏沒有閑情雅致賞雪賞人,她滿心煩悶,隻覺得白夢來在整幺蛾子,故意磋磨她。這廝定然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瞧她這幾日沒搭理他,就想方設法報複回來。


    白夢來在玲瓏心目中的名聲極差,連帶著他先前積累的一些好處,統統被玲瓏視作別有用心。


    白夢來將玲瓏帶到了金膳齋最裏側的一間中堂,此前玲瓏從未見人涉足此處,還當是一座荒蕪的小院子。


    如今見這裏層樓疊榭,飛閣流丹,很是驚訝。


    這處院落搭建了不少薄紗暖棚,玲瓏猜測,四麵高牆應當是中空,填了炭火燒暖,形成火牆,這才養得滿院子花草芳菲,含苞吐萼。那花香襲來,竟讓玲瓏也有一瞬息恍惚,隻覺來到了什麽桃源仙境,辨不清春暖冬寒。


    玲瓏錯愕地問:“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從來沒來過?”


    白夢來聞言,冷冷哼了一聲:“明知故問。自然是我極為寶貝的去處,等閑不讓來。”


    “既然這院落這般金貴,白老板怎麽想了帶我來?”她真心實意地發問,倒將了白夢來一軍。


    白夢來含糊其辭地道:“自然是有我的原因。小姑娘家家,別問東問西,帶你來,擎等著做客便是。”


    他快步領玲瓏上廳堂裏坐好,中堂正中央擺了一張梨花木的雕桌,兩側是黑木架子,擺著不少珍惜古玩。


    這裏不冷,火牆燒出來的綿綿暖意催得人手腳發軟,舒服得幾欲睡去。


    明明是極為舒適的地方,玲瓏卻不敢放鬆警惕,她摸不著白夢來的門路,怕這是摧折人心智的鴻門宴。


    然而,白夢來卻沒那麽多花花腸子,不過一瞬,他便招呼柳川端上無數菜肴。先是一道豆參燉魚頭,再是一道彈滑清白的手打魚丸。靜候少許,又有其他菜肴源源不斷擺上桌。


    看著這一桌饕餮盛宴,玲瓏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搞不清楚情況,問柳川:“白老板是中了什麽邪?”


    柳川不願戳穿這份驚喜,破天荒跟白夢來一條心,打著啞謎:“妹妹待會兒就知道了!”


    旁的小耳室裏似乎還有菜色要上,不過白夢來已然落席,其餘留給柳川操勞。


    玲瓏忍不住問:“白老板,這是什麽?”


    白夢來看了一眼她麵前擺著的那道豆參燉魚頭,介紹:“這是用豆腐切成薄絲再入油鍋煎炸的豆條,豆參內部有空,炸到酥脆而布滿氣孔,用它充當配菜來燉鱅魚奶色湯頭,最為豐盈鮮香,口感柔軟。你嚐嚐看,一定會喜歡的。”


    玲瓏無奈地道:“我不是問你這菜是怎麽做的,而是問你……葫蘆裏在賣什麽藥?為何突然給我置辦了這樣一桌菜?”


    問話間,玲瓏福至心靈,咽了咽口水,顫巍巍地道:“總不會是我最後一頓了吧?”


    白夢來被她問得語塞,好半晌才甕聲甕氣答了句:“不……這是專程給你賠禮道歉的。”


    “什麽?”玲瓏驚訝。


    就在這時,柳川已然端來一份蒸好的白粉相間的花糕上桌。這是白夢來親自下手製的,用月宮仙兔的模子壓出俏皮可愛的花樣子,還用各色可食用的染料,將兔兒的紅眼睛、粉嫩小爪子都暈染上淺淺的紅潤。看似尋常,實際上裏邊嵌入鮮香細膩的肉鬆兒以及杏仁、花生、冰糖橘餅等的果饢餡料,這樣搭配起來的米糕兒,口感香甜軟糯,極為豐富,姑娘家定然會喜歡的。


    柳川端上花糕,笑吟吟地道:“雖說小姑娘家家不慶壽,不過既是你生辰將至,也得吃一桌好席。這是主子特地給你準備的生辰糕,花費了不少心思呢,你嚐嚐。”


    聞言,玲瓏別扭極了。這兩人一唱一和討好她,偏偏她肚子裏還有氣,高興也不是,擺臉色也不是。


    見她還是心事重重的別扭模樣,白夢來知曉這心結的厲害,他歎了一口氣,隻能舍下臉皮解開。


    於是,他把那一幅讓玲瓏不開心的畫擺到桌麵上,當著她的麵兒緩緩攤開。


    玲瓏一見畫中人,臉色不對勁了,幹巴巴地問:“怎麽?敢情我這生辰宴,白老板也得瞧著畫中故人,方才有心思給我過啊?”


    她這話其實沒什麽情啊愛啊的意味,純粹是不喜歡被朋友欺騙。


    玲瓏覺得白夢來不厚道,他騙了她,因此至今都沒什麽好臉色。


    白夢來被她平白無故嗆了一聲,即便遭罪,也不願同她糾纏。


    他抿了抿唇,渾身不爽利,好半晌才憋出一句:“這畫中人……不是我什麽故人。”


    “那是誰?”玲瓏蹙眉,鄙夷地道,“難不成還是你什麽暗門相好?”


    白夢來頭疼不已,輕聲答:“是你。”


    這一句話,把玲瓏嚇得窒住了。


    什麽意思?白夢來沒什麽故人,房裏畫像掛的是她的小像?


    玲瓏仿佛聽到了什麽驚天大秘密,身子骨漸漸燒了起來,從腳底燙到耳尖,臉上仿佛也溢滿了紅色,好似熟透了的河溪蝦米。她怕自己的窘態被人瞧出個分明,慌忙低下頭來,囁嚅:“你……你在房間裏掛我的畫像是做什麽?在寢房裏掛女子的小像,是什麽體麵坦蕩的事兒嗎?!”


    白夢來尷尬地解釋:“柳川說你的生辰近了,因此想送你一幅工筆小像作為生辰禮。隻不過那日太不趕巧,竟被你撞上了。我怕你誤會我對你有什麽別樣的心思,會自作多情,這才順口說是故人。”


    原來是生辰禮啊,這誤會鬧的。


    玲瓏也很狼狽,別人家清清白白置辦了生辰禮,她還以為白夢來私下畫她的模樣是圖謀不軌。


    玲瓏慌裏慌張把畫像收好,胡亂道:“既然是個烏龍,那咱們也就別太在意這樁事兒了。呃……謝謝白老板的賀禮,我很喜歡。那……吃菜,吃菜!”


    她裝作大方的模樣,不住往柳川和白夢來碗裏夾菜。


    這一茬子事兒就這樣不清不楚地繞過去了,一頓飯下來,也算是吃得賓主盡歡。


    夜裏,玲瓏宿在金膳齋。


    她雙手枕頭,在懸掛了熏香素軟緞的羅漢床上翻來覆去,怎樣都睡不著。幸虧床邊有雕花矮圍子攔住,不至於使她落到地麵上,不然玲瓏都要翻下去了。


    左右睡不著,她鬼使神差地又打開了那一幅作為生辰賀禮的小像兒。


    說來也巧,她的生辰其實就是今日,隻不過這麽多年來都沒人問過這一樁事兒,她自己都要忘了出生日。


    一旦想起生辰,她就會記得自己是家人嬌養寵愛大的,現如今卻隻剩下她一個了。


    她不敢想,因此從未過過生辰日。


    誰知道,白夢來有心,竟補了這個缺兒。


    玲瓏在羊角燈下,細細端詳畫上的美人兒。


    白夢來的畫工極好,不對著她臨摹,竟也能畫出她七八分的神韻來。


    玲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既然白夢來能畫出這幅畫,顯然是將她的眉眼記掛在心上了。


    他怎麽知道她的眼角眉梢是什麽樣的輪廓,又怎知她臉上那些細微的美人痣落在何處呢?


    難不成,趁她不注意的時候,白夢來曾在暗中悄悄端詳過她,用目光描繪她眉眼嗎?


    這真是……讓人有些羞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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