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紀初桃和小哥換好藏服,吃完老板準備的早茶,帶著背包向山巔的吉拉寺出發。


    當年那條小路已經被修繕過了,走起來比過去不知方便多少。


    遠處的多雄拉山依舊雄偉壯觀,峰頂帶著積年不化的陳雪,陽光照在上麵,每一寸冰雪都閃爍著碎金般的光輝。


    不到中午,兩人就抵達了吉拉寺。


    十年時間並沒有讓吉拉寺有任何變化。


    仍是小小的廟門,廟門後石桌石磨依舊,院子裏還有小喇嘛在打掃。


    恍惚之間,紀初桃覺得他們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第一次踏入這片土地。


    大概十來歲的小喇嘛此時還很年輕,沒有修行到家,尚且控製不住內心對於人世間的好奇,主動詢問了他們的來意。


    他們兩個都是漢人麵孔,小喇嘛雙手合十,鞠了一躬,用拗口的普通話問了一句。


    “貴客們有何事?”


    紀初桃和小哥回了禮。


    “我們想找寺裏的大喇嘛,希望小師傅能為我們引路。”


    少女輕聲道。


    小喇嘛看了他們一眼,點點頭。


    “請跟我來。”


    兩人便跟在小喇嘛身後,又來到當初他們去過的那個屋子裏。


    前段時間來送東西的大喇嘛正在誦經。


    見到他們並沒有驚訝,而是淡淡的,仿佛所有都盡在心中。


    大喇嘛並沒有詢問,隻是將他們帶回房間裏,仍然煮上一壺熱氣騰騰的酥油茶。


    “請用。”


    大喇嘛端著酥油茶遞給坐在對麵的人。


    兩人雙手接過,就像熟識多年一樣。


    小哥和老喇嘛之間有些淵源。


    如今重回吉拉寺,除了紀初桃想給他一個生日禮物以外,他自己也想祭拜一下老喇嘛。


    “我們會在寺廟裏待一段時間。”


    小哥語氣仍舊淡淡,但眼眸已不複當年的迷茫。


    大喇嘛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他知道這位是族長,也是他們寺廟的貴客。


    “我們也想祭拜一下你的師傅,老紮西喇嘛。”


    紀初桃補充道。


    她的臉也像族長那樣年輕精致,大喇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要把這段記憶寫下來。


    他帶著兩人到了師傅的靈位前,行了一個禮後便離開了。


    紀初桃和小哥便在這裏停留下來,為老喇嘛誦經直到夜深。


    晚上,他們回到曾經在寺廟裏住過的房間。


    兩人就像很多到訪的遊客一樣,每天靜靜地遊走、誦經、為彼此祈福。


    直到兩天過後。


    一大早上紀初桃就早早起床,和小哥洗漱穿戴好,拉著他來到隱藏在無數天井中的石像麵前。


    石像已經在這裏存在幾十年了,但它也仍舊像過去那樣,靜靜地矗立在這方院子裏,變成小哥生命中的一個角落。


    天空陰沉,烏雲壓得很低。


    兩人站在石像前,久久沒有出聲。


    小哥看著自己曾經雕刻的石像,恍惚間想起當時迷茫而漫無目的的自己。


    那時他又一次失憶。


    雖然初桃跟在他身邊,但兩人其實沒有太多交流。


    他太迷茫,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自己該去往何處,隻能在雪山中打轉。


    走到這裏,再走到那裏。


    初桃也一直在他身後默默跟隨,直到他漫無目的走到吉拉寺前,念出了一個名字——白瑪。


    醞釀已久的天空此刻忽然下起了大雪。


    漫天飛雪中,小哥看到了身邊的初桃和曾經雕刻的石像。


    一眨眼,他又看到當年雕刻石像的自己以及陪伴在他身邊的少女。


    這一刻時空仿佛交錯、凝結在一起。


    “今天是你的生日。”


    少女穿著一身紅色藏袍,戴著毛絨絨的棕色氈帽,雪白脖頸邊垂下兩條濃密如雲的黑色辮子。


    大雪紛飛之間,如同雪中神女。


    “從前命運不在我們手中,但現在我想我們已經能夠回到這裏。”


    “我們可以告訴白瑪媽媽。”


    “你不是一塊石頭,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也不會忘記她。”


    他是冬天出生的孩子,生性慢熱而又孤獨。


    他不是石頭,可卻被迫在張家登上聖壇,變成了一塊神性的石頭。


    從前有白瑪媽媽的三日陪伴,現在紀初桃想再帶他回到這裏,帶著完整的張起靈、擁有一切記憶的張起靈,告訴她。


    他已經有血有肉,有了愛人、有了朋友,還有一個他們自己的家。


    “生日快樂,我的張起靈。”


    紀初桃認真地看著小哥,漂亮的眼眸中遍布漫天星河,紅唇揚起的笑容比太陽還要燦爛。


    明明是正在下雪的隆冬,溫度低地凜冽,但小哥仍舊覺得自己的體溫正在急劇上升,心髒也愈跳愈烈。


    砰砰——


    這是他與世界失去聯係的地方。


    這個地方保存著他曾經最痛苦難過的記憶。


    他在無聲中告別了自己的母親,甚至沒有任何辦法能夠看一眼母親明亮的雙眸。


    可現在,他的女孩又重新帶他回到了這裏。


    告訴他,他可以去和母親說自己有了家,即便路途波折,但他還是成了母親心中所期所盼的模樣。


    小哥壓抑著心中愈發澎湃的情緒,各種濃烈的感情讓他的表情顯得有些呆滯。


    也垂眸呆呆看著麵前的女孩,不知道此刻自己該說些什麽。


    紀初桃揚起小臉,張開雙臂,在這尊哭泣的石像前,跨越無數時空去擁抱眼前的、過去的、哭泣的、痛苦的、強大的,所有一切捏合在一起造就成的現在的小哥。


    她將雙臂環在小哥的腰間,聲音溫柔又堅定。


    “要不要去那個房間再看看,我會在這裏一直等你,就像當年一樣。”


    小哥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很久以後,才啞著聲音說道。


    “好。”


    他抬手摸了摸少女的頭,轉身進入那間數十年沒有開啟的屋子,步伐堅韌又穩定,沒有遲疑和悲傷,帶著一股輕鬆。


    這一次不是告別,他是要給母親看看他自己和他的女孩。


    小哥的身影消失在褐色的木門後。


    紀初桃也站在石像麵前,靜靜地看著它,任由大雪落在身上。


    這一刻,她終於把張起靈完整地帶回了人間。


    立冬這天,西藏下了第一場初雪。


    小小的天井當中,一個紅色藏服的少女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不知疲倦似的與一尊石像相對而立。


    大雪直到沒過膝蓋時才停下。


    小喇嘛帶著掃帚過來打掃,剛踏進去就發現了那個站在雪中的纖細身影。


    他嚇了一跳。


    這是前天上山的貴客,怎麽會在這個小院子裏?


    大雪下了這麽久,她站了多久了?


    小喇嘛沒有去問,而是克製著自己的好奇心。


    師傅說他雜念太多,總是會被這樣那樣的人和物吸引,要克製好奇心才能消除雜念。


    這是屬於他的修行。


    而他發現自己清理雪的行為也沒有引起這位貴客的注意。


    等他掃完整個院子,貴客的腳步都沒有挪動一下。


    這讓小喇嘛十分懷疑,她是不是已經死掉了?


    這時,一扇門“嘎吱”一聲被打開。


    小喇嘛看過去,原來是同行的另一位貴客。


    與此同時,他發現那位女貴客的身體忽然動了,還向門的方向抬起了手。


    直到兩位貴客牽手離開的時候,小喇嘛才恍然大悟。


    原來她沒有死。


    原來那也是屬於她的修行。


    小哥的生日在立冬大雪這一天結束。


    至於他和白瑪媽媽所說的話,紀初桃不得而知,也不會過問。


    那是他的秘密,她隻要帶著張起靈來了便好。


    在吉拉寺待了一個星期左右,兩人帶著東西返程。


    這一次紀初桃想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剩下半個月,他們便從這裏重新回到人世間去。


    剛下山的那一天,紀初桃被小哥纏了一整個晚上。


    他在生辰那天便想那麽做。


    他想和他的女孩合二為一,水乳交融,隻有抵死纏綿才能表達他萬分之一的熱烈。


    可是他們在寺廟裏,便沒有一絲逾矩。


    這就導致回程的時間延長了一天。


    又是一路走走停停,等他們回到雨村時,時間已經進入了十二月。


    這些天的鍛煉已經讓紀初桃的車技已經變得十分純熟。


    她開著車,直接到達了喜來眠。


    吳邪的房子已經蓋了一大部分。


    他們離開的這一個月,喜來眠也變了不少模樣,外麵點綴著一些漂亮的花花草草。


    紀初桃把車停在宅基地的附近,和小哥走著去了喜來眠。


    才進門,就聽見吳邪頭也沒抬地說了一句歡迎光臨。


    兩人都沒說話,一直在那研究圖紙的吳邪沒聽到客人的聲音,便抬頭去看,下一刻臉上忽然漫出無邊驚喜。


    “小桃子,小哥!你們回來了!”


    到了年根兒底下,店裏的人也不多,後廚的胖子聽到吳邪的呼聲,提著菜刀就出來了。


    “哪兒呢哪兒呢?小哥他們在哪兒呢?”


    等到他看清楚以後,直接把刀往桌子上一放,抬手就去抱小哥。


    “哎呦喂,小哥,我真是想死你和天仙兒了,你們不在不知道我和天真有多麽孤獨。”


    小哥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紀初桃則是在旁邊笑,雪白的毛衣和針織褲,黑發紅唇,像是從海報裏走出來的仙女一樣。


    “是啊,我們兩個最近累得跟狗一樣,簡直了,你們看看,我和胖子是不是都黑了?”


    吳邪指著自己的臉。


    “天真還攛掇我剃平頭呢,你說我胖爺剃平頭那能好麽,真不行!”


    胖子也吐槽。


    在店裏聊天還是不如家裏好,吳邪索性直接把店關了,跟著幾人一起回了家。


    一個月沒回家,家裏似乎也沒變什麽樣子。


    吳邪看著還是沒什麽鬥誌,有點過於避世,胖子倒是老樣子,甚至還有點高興,聽他說雲彩的狀況越來越好了。


    走之前,紀初桃就把自己每天都會放一點血的保養品給了胖子,讓他寄給阿貴叔。


    張海洋的糖尿病都治好了,沒道理雲彩救不回來吧。


    不過雖然雲彩現在還沒醒,但已經有醒的跡象了。


    一切都在順著好的方向發展,隻有吳邪,看起來狀態沒有那麽好。


    紀初桃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隻感覺他笑容下隱藏著深深的疲憊和恐懼。


    或許那十年發生的事情的確讓他產生了極大的心理陰影。


    但計劃是吳老狗和解九爺多年前就已經開始的,哪怕吳邪之前不想,最後也會走上那一條路。


    這是他的命運。


    想起在山上和那人的見麵,紀初桃又感覺到一絲沉重。


    不過現在重要的不是其他的,而是吳邪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


    他已經失去了當年那種能隨時準備冒險的勇氣,如同一個行將朽木的老人一樣,安靜地守著村子。


    他的人還沒老,但心已經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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