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無明在煙花樓三層醒來時,並未顯露半分意外。


    揉了揉滿是惺忪眼睛,任由滿身酒氣裹著胭脂香在屋內漫溢,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樓外晨霜未消,馬三甲身披鐵甲立在拴馬樁旁。


    他單按刀,腰杆挺得如旗杆,魁梧身形投下的影子幾乎占據身後整個街道。


    惹得路過商販以及百姓,紛紛側目。


    這般甲胄鮮亮的武人候在煙花樓前,在西北三州著實罕見。


    要不是大夥對世子殿下那匹“雪中他雲”極為熟悉,還真以為煙花樓又來了什麽貴客。


    “鎮北王的狼軍又來替世子殿下‘保駕護航’了?”


    街角茶攤傳來低笑,一個本地老漢掃了眼馬三甲腰間的玄鐵刀,笑道:“聽京城來的商販說,上月南方那般書生剛參了鎮北王‘縱兵擾民’,這會兒怕是又要加急遞折子了。”


    旁邊酒肆小廝擦著桌子回道:“參劾?禦史台的大人怕是忘了,蕭擎蒼的狼軍踏平是蠻怒營帳,可不是咱們百姓的灶台!”


    ......


    對此,馬三甲充耳不聞,目光始終落在二樓雕花窗上。


    他知道,昨夜發生的一切肯定與世子殿下有關。


    隻是礙於職責,他不能恪盡職守,不然準是要護在世子身旁。


    就像十年前,殷夫人護住自己那幫。


    馬三甲緩緩閉上眼睛。


    氣息厚重綿長。


    樓內,蕭無明並不著急下樓。


    轉目看向眼前突然出現的王從命,問道:“如何?”


    王從命搖頭。


    昨夜那幫人明顯是訓練有素,未等影狼衛上前,別已是用暗藏匕首抹了自己脖子。


    不過此行也不是全然沒有收獲。


    王從命從腰間取下一枚護符。


    此護符呈現橢圓狀,與鳳闕主流的天圓地方有著顯著差異。


    “蠻怒遺孤。”


    蕭無明僅一眼便是認得此玉佩,又回想起昨晚細節。


    這個猜測十有八九。


    王從命頷首,他猜測也是如此。


    隻是讓他疑惑的是,何人能在王爺眼皮子下,將這等蠻怒遺孤圈養。


    這可不僅僅是誅九族事情。


    對此,蕭無明臉上卻沒王從命那麽凝重。


    畢竟作為鎮北王世子,眼下雖頂著個紈絝頭銜,每天還做些荒唐事。


    但這些年來,大大小小刺殺,可是不少。


    自己庭院那棵老槐樹上的刻痕,便是最好證明。


    而這也僅是蕭無明見到過的。


    那些還沒露麵就被影狼衛攔下的,數不勝數。


    “世子殿下,可是起來了,奴家已準備好洗漱了。”


    門外,林老鴇詢問聲響起。


    這素來對旁人傲然的林大娘,對蕭無明,卻是客氣異常。


    不等蕭無明表態,王從命已是消失在原地。


    蕭大世子臉上瞬時換上浪蕩笑意,朝門外揚聲道:“勞煩林大娘備些沉水香,昨夜酒氣熏得人腦殼發昏。”


    房門推開,脂粉香混著皂角味湧進房內。


    三四名紅衣侍女端著銅盆、捧著錦衣魚貫而入。


    蕭無明任由她們伺候更衣,鏡中映出他那張精致麵容。


    半個時辰後,蕭無明身著簇新月白錦袍下樓。


    衣擺間飄著濃鬱的沉水香,與昨夜的血腥氣截然不同。


    馬三甲候在簷下,鐵甲上凝著晨露,見他這副模樣,古銅色臉龐未顯半分意外。


    這幾年來,他早已習慣世子殿下在胭脂堆裏藏刀鋒的做派。


    蕭無明翻身上馬。


    雪中踏雲,四蹄生風。


    兩人一前一後,在城中主幹道掀起一陣沙塵。


    惹得不少街邊商販,心中叫苦連連。


    ......


    鎮北王府深處,有座望海院。


    與眾不同。


    不在亭台樓閣的富麗,而在氣質。


    地處王府中軸,毗鄰鎮北王主院,卻連簷角神獸都比別處矮三分,唯有門楣上“望海”二字,仍透著股文人清貴。


    十年前,這裏曾是書生們談詩論道的雅境,鎮北王嫡長子蕭望江常在此與天下寒士煮茶論經。


    殷夫人離世後,望海院的門便常閉不開。


    可路過的下人們都知道,這院子從未真正冷清。


    無人問津多時的院子,遠沒有外人想的那般蕭條淩亂。


    反而是被蕭望海整理得井井有條。


    如今正值初春,望海院的春花,開得似乎比鎮北王院子裏的還要鮮豔些。


    蕭望江負手立於院內,一身文人長衫舊得發白,但腰間那本自幼便讀的《聖人經》殘卷,卻是纖塵不染。


    一片銀杏葉擦著院牆飄落,被他兩指夾住的刹那,他那張雖有歲月痕跡,依舊稱得上俊秀的臉上,露出一抹異樣。


    他轉身看向二弟院子,又看向鎮北王院子。


    雙目寒意。


    “十年畫地為牢,倒養出群聒噪麻雀。”


    手中葉片碾成碎片,三丈外樹上一隻監視用的機關木雀轟然炸裂。


    院外站立許久的蕭無明,猛然睜眼。


    他早在蕭望海握住葉片之前就到了此地。


    父子相隔一牆,卻如隔山海。


    今日為何,本打算直接前往鳳鳴寺的他,突然折返回府。


    他先是看望春澗姐和穆容英。


    前者因修為已入武夫三境,與老太監對招也是收著力,傷勢還好。


    可穆容英這狐媚子,修為尚且,加上實實在在挨了江湖一品高手一擊。


    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但好在治療及時,尚且保住一條命。


    院內的蕭望江凝視院外,蕭無明站的位置。


    忽是抬手,隔著半空。


    他以指代筆,淩空書寫。


    院門口處,蕭無明察覺異樣。


    眼前這因沒人打掃,落了厚厚灰塵的木門,竟生出金色篆文。


    “傻孩子......”


    待最後一筆落下,他轉身走進房間。


    盯著木門上的“慎行”,蕭無明先是一愣,隨後嘴角微勾。


    屋內,蕭望江將手中夫人牌位,擦了一片又一片。


    午後陽光灑入屋內,照映著他消瘦身子,卻讓一旁的《聖人經》愈發明亮。


    “小雨,無明地及冠禮空恐生變故。”


    他低語,擦去牌位上並不存在的塵埃。


    忽然抬眼望向窗外,目光冷如刀鋒:“便是爹要動他,我這副文骨,也未必不能擋下三十萬狼軍的刀。”


    春風掠過望海院,杏花紛紛揚揚落滿台階。


    蕭無明院外停留許久,最後還是轉身離去。


    屋內,蕭望江正坐在椅上。


    手中握的是那,已倒背如流的半卷《聖人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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