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山間鳥鳴回蕩。


    何慎之坐在殿內的長椅上,一夜未眠的他雙眼布滿血絲,指節因長時間握拳而泛著青白。


    殿內燭火即將熄滅,微弱光芒中,玄苦和尚正抱著明心小沙彌酣睡。


    胖和尚的袈裟敞著,露出圓滾滾肚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如同春日裏起伏小山丘。


    小沙彌嘴角掛著長長哈喇子,在晨光照射下,晶瑩涎水閃著微微的光,順著下巴滴落在僧袍上,留下一片淡淡水痕。


    看著這溫馨一幕,半輩子在刀尖上討生活的何慎之忽然露出一絲淡笑。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筋骨,縱身一躍,輕盈落在大雄寶殿的屋頂之上,動作輕盈如一片羽毛般無聲無息。


    他雙手攏在袖中,熟練解開腰間酒壺。


    酒壺的表麵布滿了歲月痕跡,那一道道深淺不一劃痕,仿佛訴說他曾經戎馬生涯。


    拔掉壺塞,淳厚酒香立刻彌漫開來,美滋滋喝上一口,任由那辛辣液體順著喉嚨流淌,在胸腔中激起一陣暖意。


    一縷微風輕輕拂過他臉龐,帶著一絲清晨涼意。


    何慎之雙目漸漸變得朦朧,目光不由自主投向身後方向。


    遠處,被十萬大山緊緊包圍的一座座城池,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他靜靜望著,腦海中浮現出無數模糊畫麵,卻怎麽也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回家看看了。


    年少時便失去了家的他,若不是西北軍收留了他,給了他一口飯吃,恐怕早已消失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成為荒野中的一堆白骨。


    靠在屋頂柱子上,臉龐已是蒼老,但歲月似乎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反而讓他多了一份曆經滄桑沉穩。


    想起玄苦和尚,何慎之不禁在心中暗笑。


    這個胖禿瓢在殺人方麵確實是一把好手,但在念經上卻實在不怎麽樣,說起道理來也是東拚西湊,時常讓人忍俊不禁。


    他那些似是而非言論,唬一唬普通香客還可以,在閱曆豐富人物麵前,破綻近乎百出。


    然而,世事無常,有些當時看起來荒唐事情,如今卻成了民間流傳的佳話美談。


    昨日,玄苦和尚的一句話讓他印象深刻:“有些紅塵,從來不是用來斷的,而是用來守的。”


    這句話如一聲洪鍾,在他心中久久回蕩。


    大雄寶殿正中的佛像靜靜注視著這一切,鎏金的指尖上,一朵紅梅悄然凋零,花瓣緩緩飄落。


    然而,在寺廟外枝頭上,新的花苞悄然孕育,蘊含著無限生機與希望。


    這便是佛家所言的生生不息,世間輪回,就如同這花開花落一般,伴著生離死別,但也總有像玄苦和尚這樣的人,在風雪中堅守著那一點紅塵,那一絲溫暖,讓世間的道義永不熄滅。


    江湖中的一盞明燈?


    何慎之搖頭,這胖禿驢手上沾染鮮血太多,怨恨太重,死後定是入十八層地獄,眼下如此,不過是為給他那寶貝兒子行善積德罷了。


    就在此時,一縷不同尋常的破空聲在耳畔響起,原本閉目養神的黑袍老人突然睜眼,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光芒。


    他迅速轉身,看向後山方向,隻見那裏有一縷青煙緩緩飄出,在空中嫋嫋升起,如一條細長絲帶。


    何慎之心中微微動容,那是殷夫人的墳墓。


    他並沒有邁開腿前去查看,而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嘴中喃喃自語:\"大公子......\"


    自從殷夫人逝世後,大公子蕭望海每年都會趕在王爺和世子前頭,先來給夫人的墓碑打掃。


    他就是這樣一個“含蓄”的人。


    城中百姓都說,鎮北王那原本脾性就古怪的大公子自打夫人逝世後,便變得癡傻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平日裏最愛念叨的《聖人經》都不再拿起。


    然而,隻有那些真正了解蕭望海的人,才知道這不過是表麵現象。


    世人都知道南州的青柳書院是鳳闕第一學堂,從那裏走出的書生大多在朝堂上有所建樹,比如輔佐了三朝皇帝的魏秋鹿,在未入仕途前就已名震書院。


    然而,青柳書院在武將領域並不出色,在文壇卻首屈一指,堪稱南州版的“鎮北王府”。


    即便如此,許多北方的書生還是願意投入大公子的門下,拜入望江書院。


    從望江書院走出的書生們,如今已經在各州府嶄露頭角,倒也是為鎮北王府出了些力所能及的力氣。


    這一切老王爺都看在眼裏。


    感受蕭望海的氣息漸漸遠去,何慎之苦笑著搖頭,心中滿是感慨。


    惆悵喝了口酒,他輕歎一聲:\"當真不是自己年輕那般世道了。\"


    都說亂世出英雄,然而在太平盛世,天才也並不少見。


    如今各門各派,年輕天才層出不窮,他們如初升太陽,充滿了活力與潛力。


    可以預見,未來百年內,江湖上的廝殺將會更加激烈。


    又是一聲歎息,待蕭望海的氣息徹底消失,何慎之才跳下樓頂。


    對於蕭望海到底達到了何等境界,他心中充滿疑惑。


    或者說,他如今根本看不透這個大公子。


    蕭望海從前就是一個標新立異的人,用王爺的話來說,就是“陰溝裏蹦出個棉花球”。


    在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莽夫世家裏,竟然冒出了一個滿口仁義道德的讀書人,實在是讓人意想不到。


    酒壺在掌心轉了半圈,何慎之望著青煙散盡方向苦笑。


    世人總說大公子放著好好的武學天賦不要,偏要學酸儒咬文嚼字,卻不知當年在演武場,這孩子能一邊背《聖人經》一邊接他三招不落地。


    蕭望海這般如此,何嚐不是在守著鎮北王府那點將要被刀光淹沒的文氣?


    佛像前的那片花瓣終是落地。


    胖主持緩緩睜開眸,何慎之轉身看向山下方向。


    官道上,數百馬匹踏地聲如雷震,為首的那人,白衣飄飄。


    殿下到了!


    何慎之雙眸露出一抹意外,本還估摸著蕭無明就算再快,許也得在旁晚趕到。


    回眸看一眼後山方向,這見證鎮北王府榮辱興衰的老卒,悄然一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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