攏西湖畔,出聲的是個錦衣老頭。


    老頭長相很是猙獰,左眼一道疤痕,如蜈蚣蜿蜒至耳畔處。


    蕭無明漫步走至其旁。


    這老頭名喚墨守衷,明麵上是掌管藥廬的典籍官以及兼任藏書閣掌院,實際卻是鎮北王府的首席幕僚。


    “世子殿下可是在找老朽?”


    墨守衷麵朝平湖,沙啞嗓音混著魚竿輕叩湖岸邊石頭的脆響。


    蕭無明嘿嘿笑著,在老人身旁蹲下,奉承道:“墨老這魚竿沒釣著魚,倒把本世子的心思釣得明明白白。”


    墨守衷獨目微閉,喉嚨間發出一聲冷哼。


    這老頭素日最憎諛詞諂語,此刻聽著蕭無明的奉承,眼角疤痕卻隨著笑意微微牽扯。


    “世子這趟,可是為前幾日那道被撕碎的聖旨事情而來?”


    獨眼老頭突然斜睨過來,獨目在陽光中泛著冷光。


    蕭無明正欲開口,卻見老人突然仰天大笑。


    “殿下撕得好!”


    似乎對皇室很是厭惡的他,很是鄙夷說道:“趙家皇帝那一身龍骨頭早已爛透!殿下這一撕,倒是給西北出了不小風頭。”


    蕭無明喜上眉梢,原以為闖禍的他,沒想到竟是這麽個結果。


    許是在旁蹲久了,又或是覺得湖畔的石頭硌得慌,蕭大世子索性翻身躺在草地上。


    “京城那群老狗真是不知羞恥,明明是押送質子進京,偏要拿賜婚當幌子。堂堂皇帝做到如此地步,可悲,可歎。”


    手中魚竿突然甩出,驚起一陣漣漪。


    墨守衷又問道:“殿下可知,為何聖上偏要召你這個有名無實的世子進京?”


    蕭無明叼著根狗尾巴草,漫不經心道:“總不會因本世子逛青樓的本事冠絕西北吧?”


    老人獨目驟然收縮,欲言又止。


    不遠處的寧一語側目看了過來,眼神直勾盯著不遠處的獨眼老頭,手中長刀露出寒芒。


    感應到殺意的墨守衷絲毫不懼,依舊盯著泛起漣漪的湖麵。


    沉默片刻,他搖頭,喃喃一句:“時候還未到。”


    ......


    文不治武,武不服文。


    這句本用於朝堂的老話,放在鎮北王府內,也是恰到好處。


    以墨守衷為首的謀士群體,不知是為博鎮北王青眼相加而刻意逢迎,抑或是本就看不上寧一語這幫從江湖中招納的客卿。


    反正這幫書生心中,始終抱著一分都讀書人的自視甚高。


    攏西湖湖畔,楊柳無風自動。


    縱使蕭無明反應再遲鈍,也察覺兩道目光在空中擦出火花。


    墨守衷獨目中寒芒與,寧一語刀意相撞,當真連空氣都要被割裂。


    “老爺子今日歸府,二位莫不是要弄出個血濺演武場,給老爺子衝衝喜?”


    蕭無明皺眉嗬斥。


    清楚這兩位皆是桀驁不馴之輩。


    自己這個世子身份未必鎮得住場,隻能搬出鎮北王名號。


    果不其然。


    當“鎮北王”三字出口時,墨守衷持竿動作頓了頓,寧一語也收回了原先殺人眼神。


    蕭擎蒼的威嚴,試問西北三州誰人敢不買賬?


    隻是被這麽一攪和,墨守衷心中釣魚心思頓無。


    枯骨手掌仿佛有千鈞力氣,又見獨眼老頭手腕輕輕一動。


    這無鉤魚竿便在暖陽中劃出一道冷厲弧光。


    蕭無明盯著那根寒鐵鑄就的釣竿,心中不經起疑,這老頭是不是打心眼裏就不想將湖中魚釣起來。


    攏西湖是整個西北三州規模最大的人工湖。


    每年清明放千尾錦鯉,冬至撒萬斛魚食。


    要說湖泊無魚可釣,那自是扯蛋。


    可自蕭無明記事以來,就沒見墨守衷在這湖中釣起過活物。


    “殿下心中的疑惑,不該是這魚竿有無鉤子。”‘


    墨守衷突然開口,話音落在湖上。


    他隨即抖出一瓶藥丸遞給蕭無明,繼續道:“殿下該想的該是,這王府的水有多深。”


    蕭無明看著墨守衷手中那瓶藥丸,眯了眯眸子,隨即又看向獨目老頭。


    四目相對。


    墨守衷那雙漆黑瞳孔,好似能將其內心窺探清楚:“殿下,縱使是忠良之後,也不可不防。”


    獨眼老者的聲音像浸了冰碴。


    他又頓了頓,看向不遠處的寧一語。


    見其沒有別的動作,才壓低聲音,語重心長道:“恩威並施,方是馭人之術。”


    蕭無明看聞言,忍不住一歎。


    思索再三,終是接過那瓶藥丸。


    夕陽西下,一縷雪花落在蕭大世子臉上。


    他心中卻泛起苦澀。


    攥緊藥瓶,蕭無明目光投向藏書閣的朱漆飛簷。


    定魂丹,蝕心蠱毒,月滿如萬蛛噬髓,唯執丹者掌生死。


    這哪是救人的丹藥,分明是索命枷鎖。


    墨守衷此話用意很明顯。


    若自己真想將穆容英留在身邊,那定是將其命脈拿捏在手中。


    不然自己放心不了,爺爺那,也不好交代。


    演武台上,寧一語抱刀倚鬆,刀鞘積雪三寸仍不稍離身。


    蕭無明晃著藥瓶走過,瞥見他腳下未融的雪痕,忽的嗤笑出聲。


    屈指彈了彈寧一語的刀鞘,霜屑簌簌而落。


    蕭無明笑道:“寧一語,你這刀抱得比青樓娘子的琵琶還緊,莫不是怕一鬆手它就長腿跟人跑了?”


    閉目養神的寧一語緩緩睜眼,刀意縱橫間將蕭無明白衣卷起。


    蕭無明卻是不退反進,看向那已是鏽跡斑斑的刀鞘,不屑道:“刀聖刀聖,聽著倒像屠夫拜灶神。你成天摟著塊鐵疙瘩睡覺,不如改叫''抱刀奴''得了。要不改日小爺心情好,替你鑄塊金匾掛在房門口,讓全城都知道?”


    寧一語雙眉微皺,語氣中透著寒意道:“世子若閑得慌,不妨去煙花樓瀟灑,何苦拿我的刀嚼舌根,說不出也不好聽。”


    “刀是死的,人是活的。”


    蕭無明突然出手奪刀,嘴上還不忘繼續調侃道:“你當刀聖是棺材裏鍍金的牌位,抱著就能沾上仙氣兒?小爺懷裏姑娘天天換,也沒見修成個風流仙!”


    就在蕭無明手要觸到那柄未曾開刃的長刀時,寧一語的刀,終是動了。


    刀身露出一寸時,蕭無明隻聽一聲炸雷在耳畔響起。


    轟!


    刀身嗡鳴,一道刀氣斬向攏西湖。


    湖麵轟然炸開三丈刀痕。


    浪花裹挾著錦鯉翻湧上岸,如天下雪般,密密麻麻。


    “殿下還請自重。”


    寧一語那張平凡的麵容此刻如刀削斧鑿,“下一刀,斬你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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