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逍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盡量平靜了。幾個電話沒有打通之後,終於還是忍不住有些煩躁。拔掉手背上針頭的時候沒控製好力度,血往外溢了一下,有點兒疼。巡查的護士正好路過病房,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又嘮叨起來,“怎麽又自己拔了?你還想不想好了?”


    “沒事兒,我覺得好了。”


    “不行,好沒好你自己能說了算,還要醫院幹嗎?”小護士不依不饒,又催著他躺下,重新給他把針紮上,千叮嚀萬囑咐,讓他無論如何堅持把液輸完了才行。


    陳逍答應了好幾遍,她才將信將疑地走了。


    手機拿在手上,半晌沒有動靜。


    陳逍閉著眼,手背貼著額頭,感覺額頭的溫度已經不像前兩天那麽燙了。


    門外的小護士們嘰嘰喳喳。


    “呦,怎麽你也從那個病房出來?半小時前我才見小孟去過,你們這兩天可夠勤的呀。”


    “勤快都有人說,還有沒有天理了。”


    “哪有在說你?是不是看上了二十四號病房的帥哥了?我看不錯,長得斯文,說話也客氣,不過身份證上不是本地人,可能隻是來這邊出差的。”


    “要死啊你,看這麽詳細,是要討來做老公麽?”


    “我是不惦記了,不是看你們都喜歡麽?”聲調愈發高起來。


    一句話就說得才畢業沒多久的小護士紅了臉頰,忙去捂她的嘴,“你小點聲會死啊!哪個說過喜歡了?少胡說八道。”


    那人卻越不讓說越叫喚,“臉都紅了,還說不喜歡。”


    說著,也有別的護士從樓道走過,也說笑起來。小護士愈發不好意思,幾人打打鬧鬧,忽然有個人說:“害羞什麽呀,這兩天也不見人來看他,電話也不打一個,不像有女朋友呢,去問問怕什麽。”


    旁邊的人也都“就是就是”的瞎起哄。小護士推拒不及,被一群人搡進了病房去。


    陳逍已聽到了些外頭吵嚷的話。


    小護士措手不及地進來,早就羞紅了臉,傻站著,也不好意思開口,慌慌張張就要跑出去,卻聽病床上的男子開口叫住她,“等一下,幫我把針拔了吧。”


    “怎麽又不輸液了?燒還沒退呢。”那護士本已跑到門口,聞言停住了腳,回頭看了下藥瓶,才滴了一半不到,她眉頭不由得蹙了起來。醫生給開了五天的量,這位病號可好,沒一次是好好輸完的。燒還沒退,這就又想著法兒的要走了。


    “生病可沒有你這樣的,拿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兒,仗著年輕覺得能扛過去,老了可都是病……”小護士有些囉唆地念叨著,又顯得太過關切,臉有些微紅。


    “我知道。”陳逍說,卻仍是堅持,“拔了吧。”


    “你有親人在本地麽?”


    “沒有。”


    “你一個人出門在外,怎麽也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呢?台風天兒淋了雨不算,現在,你發著燒又帶著炎症,不消炎的話燒是退不掉的,要是……”小護士話沒說完,陳逍已經自己把針頭拔出來了。


    “沒事,麻煩你了。”他說著,不顧手背上血還在流,也不顧身後護士急得直喊,隻慢慢地扶著牆走了出去。


    八月的望城,日頭比想象中來得還大。


    陳逍強撐著走到醫院門口,頭腦愈發昏昏沉沉。伸手在路邊攔車,隻覺得天旋地轉,對麵路上的樹影晃成一片碎影,看著就覺得暈眩。


    半晌,終於有輛車在路邊停下。


    車裏的人搖下車窗,看著立在路邊的男子,眼角微微上翹,“陳逍?”男人穿著armani的西裝,一手握在方向盤上,一手越過副駕駛的座位,倚過身子,搭上車窗,好看的麵容上一雙桃花眼冷冷含笑,“真是冤家路窄,你來這裏走親訪友?”


    “顧昂?”陳逍強打起精神,認出麵前的男子,“你來這裏做什麽?”


    男子哼了一聲,對他的反應十分不滿,“這醫院是我家開的,我當然可以來,我還可以趕你走。”


    “多謝,我正想走。”陳逍說著,一把把他架在車窗上的手打了回去,拉開車門坐了進去。顧昂眉頭一皺,剛想發作,卻見陳逍額上全是汗,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閉,臉色白得很不正常。本想罵出口的話收了回去,沒好氣地問:“去哪兒?”


    “望海路口那家咖啡廳。”


    “去那兒幹嗎?”


    “隻管開你的車,少問。”


    顧昂強撐出來的好風度不由得瞬間幻滅,“陳逍,本少爺親自給你當司機,不知道要折你多少年的壽,你好歹把譜兒給我收一收!信不信我從這兒給你扔下去,醫院裏那麽多沒嫁出去的女人,保管能讓你什麽病都有了,沒個小半年你別想再出來……”


    “我信。”陳逍歎了口氣,話軟了下來,卻仍是說,“開車。”


    “去哪兒?”


    “望海路。”


    “望海路的哪兒?”


    “路口咖啡廳。”


    “你確定?”


    “確定。”


    “好。”顧昂冷笑了下,猛地一踩油門,“有本事你就不要進徐式微的門。”


    式微在沙發上難得睡得安穩。她夜裏失眠,白日嗜睡,每天都至少要睡十二個小時,睡不醒還會鬧覺。所以寧馨也不叫醒她,橫豎店裏沒什麽事,就讓她這麽睡著。


    過了會兒式微卻突然醒了,直直坐起來,也不說話,寧馨回過頭的時候正好被嚇了一跳,忍不住喊了句:“式小微你要死啊。”式微也沒理她,站起來倒了杯水,大口大口地喝著。喝完了才幽幽地出聲,“快了。”


    “什麽快了?”寧馨一頭霧水。


    “快死了。”式微說著,轉身看著窗外,若有所思,“如果這次我的心電感應準了,就許自己一個願望。”


    “什麽願望?”


    “不知道。”


    “心電感應是和誰的?”


    “不曉得。”


    “搞什麽,這麽神秘兮兮的……”寧馨不以為然,撇撇嘴,剛轉過身來,卻聽到外邊風馳電掣。再回頭,門口已停了一輛蘭博基尼。


    車門一開,西裝筆挺的男人像是從時裝雜誌上走下來的,氣質清俊,容貌精致。走到門口,先敲了兩下,才把門推開,一雙桃花眼微微含笑,“冒昧打擾,我叫顧昂。剛有個人剩了口氣在我家門口,死活要來這裏,還麻煩兩位誰去認領一下。”


    他說話輕聲細語,說話間眼睛在寧馨和式微臉上掃過,便見靠窗而站的那個女子像被雷擊中了一般,微微有些失神。但很快,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匆忙說了聲“謝謝”就跑了出去。


    顧昂好風度地側身讓路。


    再轉頭,對上寧馨的目光,“真沒想到,還能在這兒見到寧大美女。”他說著,饒有興趣地欣賞著寧馨的臉色紅紅白白變幻了一陣,最終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顧昂,你怎麽還沒死。”


    “說不好。”顧昂擰眉思忖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說,“也許是因為……‘禍害遺千年’吧?”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在寧馨看來,這句話算得上是顧昂少爺的座右銘和人生寫照。在式微缺席友誼的三年時間裏,顧昂同誌橫空出世,在他們本就亂作一團的關係裏斜插一杠子,為所欲為,為非作歹,張狂不可一世。


    本來這麽一號人物是應該說給式微知道的,就好像她雖然很氣式微不發一言跑到這裏獨自舔傷,棄友誼於不顧,但她還是很主動地把她沒來得及參與的,有關何煦的一課第一時間給她補上。


    但是她連自己做小三的事都能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卻不敢擅自提到顧昂。


    這倒不是說她和顧昂之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隱情。事實上,她和顧昂連朋友都算不上,是比純潔無比還疏遠的、可以忽略性別不計的某種關係。


    極端地說,可以叫作敵人。


    隻不過,這一種敵對關係也隻是寧馨自己定義的。在顧昂眼裏,她這種段數大概還不夠資格和他作對。他可以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碾死寧馨,對此寧馨堅信不疑。


    她是沒辦法質疑。


    她曾親眼看見一個女生被他逼得從教學樓頂層跳了下去。她被嚇得目瞪口呆,兩腿發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顧昂回頭看見這個貿然闖入的目擊者,連一絲驚慌都沒有,隻是輕鬆地斜著眼睛說:“看到了?我好像不用命令你忘記你剛才看見的,因為對你來說,能把剛才的事忘記也算是福氣。”


    說完他就走了,撣撣本就一塵不染的衣擺,悠閑愜意地走了。


    校園的驚呼聲好像隻是懦弱無能的人的喧囂,與他全然無關。一向自命不凡的寧馨在他麵前被輕易剝奪了驕傲。縮小,又縮小,最後卑微成一粒塵埃,落到不起眼的縫隙裏。


    寧馨恨這個人,也怕他,所以她會問:“你怎麽還沒死?”但說這話的時候自己要捏緊手心才能繃住全身的力氣,不讓牙齒打顫。


    而顧昂卻可以輕鬆而坦然地說:“也許是因為……‘禍害遺千年’吧?”


    “顧昂,我勸你不要再繼續惹事。”


    男子淡淡挑起好看的眉眼,“我看上去像是喜歡聽人勸的人麽?”


    寧馨隻當聽不見他話裏的桀驁和挑釁,“你不認識式微,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你不能為了維護你想維護的人就對別人胡作非為。”


    “你也知道,我想維護誰,就能維護誰。”


    “對,沒錯。可是她的幸福又不是陳逍能給的。”寧馨說,看著男子漸漸銳利起來的眼神,倒吸了一口氣,“喜歡一個人,卻把她推到別人身邊,我真不知道你是這麽願意成全別人的人……”


    “寧馨。”她話未說完,顧昂已打斷她,“有沒有人跟你說過,女人看得太透徹,是不會幸福的?”他說著,捕捉到寧馨眼中的閃爍,忽而輕笑,“怎麽?莫非你也是喜歡陳逍的?”


    陳逍才醒過來,臉上一層冷汗,發燒燒得渾身無力。他靜靜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在顧昂的車上,一看身邊的駕駛座上卻已沒人。


    車窗外,卻有個人遙遙地站著。


    陳逍隻模糊地看到那個身影,剛把門打開,門卻被人嘭地關上。式微的身影從前邊一閃,已開門坐到駕駛座上,“你住哪兒?”那架勢,是打算哪兒來的給他送回哪兒去。


    陳逍看她,“你有本麽?”


    “沒有。”式微很不以為然,“難道你沒坐過我的車?”


    陳逍苦笑,別說他還真坐過她開的車。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她沒本,國道上人少,她說讓她開開他就讓了,結果這位同學無師自通表現得還有那麽點像會開車的樣子,開上了癮,一直下了國道開向風景區。然後路過一座水橋的時候,興奮得打滑,差點兒沒連人帶車從水橋上翻下去。


    這事兒他每每想起來都心有餘悸。


    他於是換個問題,“你認路麽?”


    “就算我不認識,不是還有你麽?”


    “我也不認路。”


    “沒事有導航。”


    “你不覺得你現在這樣很像在打劫人家的車麽?顧昂同意把這車給你禍禍?”


    “顧昂?”式微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


    “你不認識。”陳逍說,言辭間忽然有些回避,“不是什麽重要的人。”


    式微歪過頭來看著他,“我以為我見不著你了。陳逍,你老人家總是這樣,想出現就出現,想不見就不見,走了,回來了,總是一句解釋都沒有,還帶著些稀奇古怪的人,看起來就像是我永遠都不會搞清楚的狀況。”


    “你想知道什麽狀況?”陳逍問,很淡定的語氣。


    式微突然就有些氣餒,氣餒之餘又是無比煩躁以及抓狂。好像每次她像頭獅子般暴走咆哮的時候,陳逍永遠都是淡定的語氣,和她全然不同的氣場。


    她的氣勢激烈些,但是不強,他的語氣平淡些,但是不弱。


    她就是那傳說中的雷聲大雨點小,看著厲害,張牙舞爪,頤指氣使,指哪兒打哪兒,其實水一泡火一燒就立馬現出原形的紙老虎。反而,你看陳逍平時不動聲色,斯文和氣,對誰都有退有讓,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樣子,其實他才是那個該被千刀萬剮的大boss。


    式微沉默了一會兒,不知要說什麽,陳逍看她手扶上車門,忽然就拉住她,“陪我坐會兒,好嗎?”


    式微本能地一掙,毫不吃力地就掙開了。


    她反而怔了一下,回頭看他,方見他臉色是不自然的蒼白,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眼睛是半閉的,好像很吃力,渾身都沒什麽力氣的樣子。她忍不住伸手去拭他額頭,汗是冷的,額頭卻是滾燙。


    “你在發燒?”式微問著,感覺有些奇怪。沒見過他生病,就好像他不會病似的。


    “嗯。”陳逍淡淡應著。


    式微突然想起來,那天他走之後不久又下了一場大雨,“是那天淋雨了嗎?”


    陳逍聞言抬眼看她,見她躲閃的樣子,笑了下,“你要是心疼了內疚了,我不介意的。”


    式微立刻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立起渾身的毛對峙起來,“我有什麽好內疚的?我求你來了麽?別說你走的時候沒下雨,就算是大雨天我把你甩在外邊這事難道我做不出來麽?你當我是什麽好人!”式微憤憤道,“最好的兩個字形容你這種人的這種現象,活該。”


    “活該?”


    “對!”


    “我不覺得我活該……”陳逍說,那種無力的聲音讓式微聽得心裏特別不忍,幾乎便想拔掉自己全身的刺,繳械投降。她稍稍用力捏了下手心,想讓自己甩掉這不切實際的想法,聽見陳逍又說:“我不是活該,我是願意。我自己選的,什麽結果我都能接受。”


    “好啊,那你接受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陳逍有些無力,“我自己的結果,我都能接受。但我不接受我們變成現在這樣。”


    “那也是你自己選的。”式微說,輕咬了下嘴唇。


    “是我選的……”陳逍沉默了會兒,終於還是承認。


    是啊,本就是無可否認的事。無論他們在兩人的關係中做過多少錯事,都比不過陳逍當年選擇了紀與安這件事傷害他們最深。式微曾經很想問他到底是為什麽,想問他對紀與安是不是真心,但是選擇就是選擇,一旦選了,他的立場就鮮明得由不得你去否認。


    就算他不愛她,就算他是一時氣憤,就算他有無數隱情讓她覺得情有可原,她又拿什麽去蒙蔽自己,重新相信她在他心裏是無可取代的,是唯一的,像他承諾給她的那般美好?


    不論是因為什麽,他都放棄過她一次。


    一次,也就夠了。


    式微看得很透徹,想得很明白,她像戀愛專家一樣,看準了他們之間的症狀,懂得如何對症下藥。她其實是個好大夫,但她卻不是個好病人。她開對了處方,卻不遵從自己認同的那條醫囑。


    所以,無論理智怎樣告訴她,這一段感情回不到最初,她不該抱有任何期望,最後都任自己再把事情搞砸一次。


    她聽見陳逍說:“我後悔了。”聲音不大,聽起來也沒多堅定,有氣無力的,但是她心裏卻因為這一句話亂成一團麻。


    本不想說出口的話也就不受控製地說出來了。


    式微目光從擋風玻璃望出去,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她淡淡開口,像是這個安靜的城市午後唯一的聲音。好像她在這三年裏,就隻等著在此時說這一次話。


    “你知道嗎?我一直想問你會不會後悔。我以為你不會,因為我認識的你從來都是在合適的時候做合適的事,這樣的你是永遠都不會後悔的。但我也跟自己說,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會因為我而感到後悔,也許我就能相信你是真的喜歡我。可是,我不確定,我還喜不喜歡這樣的你。”


    “我明白。”陳逍說。


    “你能明白什麽?”


    “我明白自己錯了,也明白你現在很矛盾。與其說你不確定現在對我是什麽感覺,不如說,你現在不確定自己還敢不敢再信我一次。”陳逍看著她的眼睛,“你應該對我很失望,想過很多辦法用很多道理告訴自己應該放棄了,但是那麽多道理也沒能說服你真的死心。你心裏還是想給我們機會的,不是嗎?”


    那麽了然,那麽透徹。


    他們從來不曾交心過,即便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互相打著啞謎,猜測多過於溝通,這一次他卻一字一句地告訴她,他懂了。是真的懂了。


    式微點頭,“對。”然後便再也無話。


    期待在靜默中變得心灰意冷起來。


    陳逍再也無力想些什麽。也許能這麽安靜地在彼此身邊坐一會兒,什麽也不說,隻是互相陪伴著,也是好的。


    三年的離索,他們之間,難得有這樣和平的時刻。


    就算這樣的和平會通向未來的陌路,能多這麽一份記憶,未嚐不是好的。


    畢竟,他們在三年前就結束了。日後能賺回來的一次見麵,一次對話,一分一秒的陪伴,都是額外的福祉。


    他沒什麽可責怪的,唯有感激。


    小店的大門打開,寧馨送顧昂走出來。式微同時也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陳逍看著她從車前走過去,迎上那兩人,有些脫力地閉上了眼。他的腦子很亂,心裏卻很靜,瀕臨死一般的寂然。


    日光從樹縫間漏下來,穿過玻璃,晃著他的眼。閉著的眼也能感到暖和的一圈圈光暈。


    不知過了多久,車門再一次被打開。出乎意料地,入耳並非顧昂陰陽怪調的諷刺,而是式微言簡意賅地蹦出倆字兒,“下車。”


    他睜開眼睛,看著式微,女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沒說話,隻見她稍稍梗著脖子,很倔地說:“不是你自己要來的麽?怎麽現在又反悔了?我數一二三……”


    陳逍打斷她,“拉我一把。”


    式微“一”沒喊出去,被堵了回去,蒙了一下。


    卻見陳逍笑著,“對待病人要有耐心、細心以及愛心,拉我一把。”


    式微伸出手,握住他。本來是掌心相對,男子的手不安分地轉動著,指掌輕蹭,指肚瞬間相貼、交錯,最終變成十指交握。


    寧馨遠遠看著這細小的舉動,心中不知是怎樣的感想。便聽顧昂說:“雖然,我不鼓勵你在這個時候退出他們的生活,但是,你要是想搬出去的話,我可以幫忙。”


    最討厭的人,最討厭的語氣,最討厭的論調,卻在此時提出最適時的援助。


    寧馨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忽而覺得如釋重負,“那就拜托你了。”


    入眼是陳逍淡淡的溫和的笑和式微鼓著腮幫子但掩飾不住的幸福感。


    一切都在瞬間回歸正位。


    寧馨覺得,這樣就最好不過了。


    三年前那件錯事裏,他們都做錯了許多。


    不能在該愛的時候放心地去愛,不能在該信任的時候勇敢地去相信,不能在該安靜的時候平心靜氣地去旁觀……而她錯在,沒在該退出的時候退出。


    現在,當年的人再一次聚到一起,重新麵對當年的事。正是糾正錯誤的時刻,每個人都在努力地改錯。


    可能大家在改過之後還會犯同樣的錯,但是她,不會了。


    寧馨知道自己不會了。


    對式微、陳逍而言,他們不過是做了錯事,糾正了錯誤的選擇,他們就還能夠在一起。而她,卻根本是個錯的人。在這件事情裏,無論她怎麽做,都隻能是錯的。唯一正確的,是她遠遠地逃開,讓這件事與她無關。


    顧昂自以為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是因為他覺得感情太脆弱,可以被輕易地破壞。可是他卻不明白,感情雖然脆弱,卻從不會輕易消失。


    就像陳逍和式微,經曆種種誤會和矛盾,他們還是會破鏡重圓地在一起。


    而他和紀與安的機緣,也不會因為他親手把她推到別人的身邊,就此終止。


    感情的事,若是用心計去計算,得出的道理隻有一個。那就是感情本身,根本就是毫無道理可言的。


    她喜歡他的時候,他剛好牽起了她的手。這,就足夠了。


    式微覺得一切都不太真實。


    似乎清早的夢裏她還在心裏和自己較著勁,告訴自己她和陳逍回不去了,不要再抱有幻想期待,就那麽遺憾地結束吧。可是醒來之後,兩個人就要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


    “想什麽呢?”看著式微有些發呆,陳逍輕輕在她額頭彈了一下。


    本來就沒打算用力,加上也沒什麽力氣,彈那一下幾乎沒什麽感覺,式微反而更出神了。陳逍於是靜靜看她。自從他們三年前不歡而散,這三年的時間對他們來說便是空白的。再見麵,他們也沒能心平氣和地說話,說不到三句又是橫眉怒目,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她了。


    記憶裏,喜歡說喜歡笑的女孩子變得少言寡語了許多,連著眉目都柔順起來,目光不複當年的灼灼。下巴變尖了,舉手投足間不再是以前的風風火火,性子慢了許多,做什麽都是慢條斯理的,時常發呆,醒轉之後總是笑得很淡漠。


    這樣的式微比以前多出許多韻味,變美了。但是陳逍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可能是悵然若失吧……


    曾經她在他懷裏笑,和他打打鬧鬧,漫山遍野地跑,明快得如同四月的春光,純真無邪,爛漫美好。而如今,她像是八月裏的煙雨江南,緲緲淡淡,飄飄搖搖,他距離她已經這麽近了,她內心裏還是有許多許多的地方,他觸不到。


    他感覺自己失去她了,剛重歸於好,卻又失去了她。


    這念頭讓他感覺後怕。


    回過神來的時候,式微聽見陳逍說:“我愛你。”她想了很久,終於說:“我也是。”說完這句,她能感覺男子如釋重負。拉著她的手,也不說話,就看著她,溫柔的,傻傻的。


    幾天相安無事。


    似乎是三年前鬧得太厲害了,到現在他們還心有餘悸,所以兩個人一個比一個客氣,偶爾打鬧,偶爾玩笑,偶爾也會有小小的溫情時刻,但大多時候是相敬如賓的。好像又重新談了一次戀愛,兩人都小心翼翼的。


    這樣也還不錯。


    式微偶爾故帶些幽怨地說:“你當年……”隻這三字,陳逍就立馬垂下頭去,一副往事不堪提的樣子,誠心誠意地說:“老婆大人我錯了。”


    親昵的稱呼比親密的關係更早地恢複。


    兩人膩膩歪歪的樣子,連一向標榜“愛情就是怎麽浪漫怎麽膩歪怎麽來”的寧馨都看不過去了,索性告假,申請消失。


    對於寧馨的消失,式微無比雀躍地八卦了一下,最後被陳逍以一句“小姑娘家家的,想法怎麽那麽不純潔”給殘酷鎮壓。但是式微還是打聽出了關於顧昂的一些奇聞逸事。


    顧昂,男,單身,二十六歲的“高齡”長了張剛成年的臉。家裏在政界、商界頗具實力,不敢說放眼全中國牛到什麽地步,但至少在望城是座山雕一隻。不能說他本人多麽年輕有為,但也算是年少多金,十分符合寧馨“如果不能嫁個有才的,那就勉強嫁個有財的”的婚姻理念。


    式微覺得以寧馨姐姐縱橫江湖這些年的心狠手辣,也就隻有顧昂這樣眼比天高的富二代能降得住她了。


    她委婉地表達了一下這樣的想法,陳逍隻是笑她想太多,也不肯多說。式微當然不答應,威逼利誘,一副不打聽出他生辰八字來誓不罷休的樣子。


    被逼得急了,陳逍方說:“那我給你講個故事,開頭很恐怖,中間很好笑,結局很傷感。”


    式微準奏,“那就講來聽聽吧。”


    於是陳逍開講,“從前有個人叫顧昂,有個女孩很喜歡他,然後這個女孩跳樓死了。”故事很短,短到他講完了,式微還覺得他隻是講了個開頭。


    半晌才回過神來,“你說真的?”


    “真的。”


    “什麽時候的事兒啊?”


    “你走之前那個暑假。”陳逍說,“當時距離開學還早,這件事隻有學生會的人知道。寧馨也是那時候認識他的。”他看著式微有點兒發愣,揉揉她的頭,“怎麽了?”


    “沒什麽。”式微說著,起身去倒水。大口大口的水喝下去,心裏卻還是亂的。


    陳逍看她這樣,也不說話,隻覺得她是被嚇著了。


    其實,當年如果不是式微提前離校,她也會知道這件事。曆來高校裏有學生出事,外界不一定了解,學校裏卻一定是口耳風傳。


    跳樓的女孩是個大一的學妹,長得很漂亮,聽說平日裏很乖,不怎麽說話。


    出事前在學校裏是個可以被忽略不計的存在,出事後所有人都忽然記起她了。關於女孩的傳聞多了起來,先是有人說那個女生是有男朋友的,緊接著就有人說她好像是被富二代包養,之後幹脆有人說那個富二代就是顧昂。


    女生跳樓的那天,顧昂是第一目擊證人,他就在天台上,看著女生跳了下去。


    傳言越說越離譜,學校因此還封了bbs一段時間。


    學生家長跑到學校裏鬧,陳逍作為主席團成員也是在場的。家長哭得聲嘶力竭,學校隻說這是一場意外。於是家長找不著罪魁禍首,隻能哭嚷著說學校露台那麽危險的地方,既然允許學生上去,為什麽不加高護欄。


    學校領導還沒說話,隻聽顧昂冷冷的一句:“你女兒要跳樓,你問學校露台為什麽不加高護欄。那你女兒要是跳海呢?你是不是還會怪學校沒有把海給填了?”說完這句,就一臉嫌惡地走了。


    可能他這話說得不無道理。對於一個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人來說,她想死,這世上就沒有什麽外力可以攔得住她。


    可是在生死麵前,這樣冷酷的論調還是讓人心寒的。


    陳逍拉住了一臉震怒的家長,看著顧昂的身影從門後消失,隻覺得這個世界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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