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鄰居家看電視,這是我出門的目的。去哪家看?這倒成了我要麵對的第一個難題。村裏誰家第一個有電視機,我不清楚。但我清楚地知道,每晚哪些人家房間裏忽閃忽閃亮著光,伴著狗叫聲,房間裏頭傳來電視的聲音。


    這個聲音響徹著我的整個童年,隻要一叫喚,我就趕緊跑過去,問一聲:“我能進去看電視嗎?”如果對方回一句:“來吧,一起看。”我就推門而入,乖順地坐在電視機前的小板凳上,盯著屏幕一語不發。如果對方回一句:“不行,我們馬上睡覺了。”我就識趣地轉身,躲在他們的窗戶下,看看他們到底睡了沒。  <h4>01</h4>


    我決定把第一個目標放到我同學小海家。


    我的同學,小海,那個學習成績不好,總是坐在邊上,托著兩行鼻涕的傻子。村裏人都認識他,隔著老遠看見他晃晃悠悠過來,鼻涕邋遢。大家心領神會:哦,就是他了。


    課堂上,他除了抄我的作業,就是趴在課桌上睡覺。上課鈴聲一響起來,他就跟死了似的,毫無生氣。一聽到下課鈴聲,他立馬活了。如果不是因為有個大隊部上班的老爸在後麵給他撐腰,小海應該是被大家唾棄的對象。因為經濟條件好,他家還擁有一台讓我羨慕得要死的黑白電視機。


    想到前天剛跟他吵了一架,在去他家的路上,我一直給自己做思想工作:去還是不去?


    我家離他家隻有50米之遠,小跑幾十秒就能到。不過今天這條路卻過於漫長。我前進三步,就退回兩步。去了顯得我沒骨氣,不去了我心裏又焦急。太陽照在我身上,我額頭開始冒汗,很熱。


    小海為什麽突然嘲笑我,我記不大清了。他在同學麵前說我家裏窮,還生那麽多孩子,越生越窮。


    “窮不窮礙你屁事啊!”


    “阿爸說你爸這人沒用!”


    “有沒有用礙你屁事啊!”


    “是啊,有本事你以後別來我家看電視!”


    “有本事以後別抄我作業!”


    那天跟他吵完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邊想一邊哭。我家為什麽這麽窮?我爸為什麽這麽沒用?為什麽我家沒有電視?等走到家的時候,聽到父母親的吵鬧聲,我就什麽都不再想了。


    我現在站在小海家後麵的窗戶下,側著耳朵聽房間裏的動靜,躡手躡腳。房間裏像是有人,不止一個。開著電視,應該是武俠劇。我的心被勾住了,抬起腳尖,偷偷從窗戶往裏看。窗簾遮住窗玻璃,但隱約能看到裏麵。


    我看到小海帶著四五個鄰居小夥伴,一起坐著看《白發魔女》。還是那台黑白電視機,此時我躲在外麵,隻能看到一半屏幕。看到劇裏女主角跟負心的男人互訴衷腸。已經播到這裏了,糟糕,前麵的劇情我都錯過了。我有點難過,像錯失了重要的東西,而且沒有人等我把它找回來。


    電視劇裏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這個疑問深深困擾並誘惑著我,我必須得親眼見證劇中人感情的發展。不行,我要再看看。為了能看到更多,我停下來,在周圍尋找石塊。搬來一塊、兩塊、三塊,墊在腳底。這下完全能看清了。


    房間裏的人坐在板凳上,我站在窗戶邊的石塊上。劇情看得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不過我都偷偷地,盡量不發出聲。


    8歲這年的夏天,我站在鄰居家窗戶外偷看電視。當時我不會想到,這個畫麵在我腦海裏閃現了幾十年,這個膽小又大膽的動作,像極了我整個童年時期的樣子:魯莽自負又畏畏縮縮。


    我沒看多久,聽到房間裏啊一聲。嚇得我趕緊從石塊上下來,蹲在地上。


    “誰啊?”小海對著窗戶喊。


    “裝鬼啊,嚇死人了!”又一個人的聲音從房間裏飄出來。


    我心想這下不好了,必須逃,被小海發現可就鬧笑話了。小海家的後麵是一片莊稼地,種了玉米,還沒長到膝蓋高,在這裏站著、蹲著、躺著,幹什麽都能被發現,必須逃。


    我打算逃到小海鄰居家那塊地裏,再從那邊“抄”近路跑到我家後麵的茅房裏。我剛站起來,就發現自己的腳不聽使喚,扭到了,該死。我扶著牆麵,還沒走幾步,小海帶著剛才屋裏的那群人過來了。


    “我說是誰呢?你在這裏幹什麽?”小海問我,吸進吸出兩行鼻涕。


    “沒,沒幹什麽。”


    “沒幹什麽還躲在我家窗戶後麵。”


    “啊,我隻是……”


    “隻要你跟我道歉,就可以來我家看電視。”


    我唯唯諾諾地扶著牆麵,小海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這讓我很不舒服。前天他罵我的情景曆曆在目,我怎可為了看幾眼電視,而去跟這傻子敵人投降呢。


    我看見路上的行人走過的時候總要盯著我看上幾眼,甚至停下腳步端詳著我,仿佛我是剛剛偷竊被抓的犯人一樣。強大的自尊蠱惑著我,壓抑著我的自卑。


    “不。”我扔下這句話,從玉米地裏出來,歪歪扭扭地走著、跑著、逃離著。我是真的很想看電視,可更不想給那傻子道歉。


    我跑了很遠,把所有鄙夷的目光和笑聲甩在身後。到了另一條路上,我平複下心情,決定去我家後麵的二嬸家。  <h4>02</h4>


    二嬸家條件一直不錯,因為有個能賺錢的二叔。他幾年前買了個大型收割機,每到農忙,就開著他的收割機去每個鎮上收糧食。那時候有機械的人家條件算不錯的了,要是再有台電視機,更是不得了。


    一般我都不大樂意去二嬸家,她每次跟我說話都陰陽怪氣的。


    這不,我一進她家門,她就趕緊把簍筐蓋上布,收起來掛在梁上,弄完了還若無其事地回過頭來,笑著跟我說:“呀,你來啦!”見我沒說話,她又補了一句:“來我家幹嗎呀?”


    “二嬸,我……想看電視。我聽到你家電視開著的聲音啦。”我實話實說。


    “哦,這樣啊,我正要關掉呢,看大半天了,電視也要休息一下。”


    “我就看一會兒好不好?”我以懇求的語氣對她說。


    “那好吧,你在這裏等一下。”她說完轉身去房間了。


    我留在這裏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我開始起來走動走動。我打算看一下剛才簍筐裏到底裝了什麽東西。


    簍筐被掛在長線鉤子上,我夠不著,就搬來一個椅子放到簍筐下麵,小心站了上去。掀開遮布一看,裏麵確實裝了許多寶貝:饅頭、包子、獅子頭、烙餅,還有中午沒吃完的豬肉,和一條隻剩下骨刺的魚。這筐好吃的,把我對二嬸的怒意牽扯出來,當即想到一件舊事。


    爺爺去世那幾天,大家都在給爺爺操辦葬禮。我父親母親負責去外麵租桌子椅子,采購各種物料。二嬸和大嬸在廚房理菜、洗菜、切菜。


    當二嬸切到牛肉時,我們幾個孩子的眼珠子就沒有離開過切菜板。這種牛肉是我們老家的一絕,不像南方那種水煮牛肉,沒嚼勁。老家這種鹵過的牛肉,外紅裏香,好吃極了。


    二嬸看著我們幾個人,停下手裏的刀,給我們每人發一片。她剛發完自家的兩個孩子,到我們這邊時,我和我姐、我弟一直等著,她手裏一頓,說了句:“一家兩塊,不能再多了。”


    我一聽生氣了,就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討厭她的。我把遮布又蓋了上去,走下椅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這時候二嬸來了,她掀開簾子招呼我說:“來,進去看電視吧。”


    不知為什麽,我突然不想看了,沒心情看了。看到二嬸這張不怎麽好看的臉,又浮上令我討厭的虛偽神情,我還是跟她搖搖頭走開了。


    我走的時候,還不忘回頭看了眼她家的臥室,電視聲音響個不停。我的腳步頓了一下,停了兩三秒,不過還是走了,一刻都不敢耽擱。  <h4>03</h4>


    我出了二嬸家的門,就看到了母親。


    她扛著鐵杵,褲腿卷到膝蓋上,小腿肚上全是泥,看樣子是剛從田地裏上來。母親老遠就罵我:“你個‘電視黴’又去看電視了吧!作業做完沒?”我這個在地裏忙了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母親,除了關心我的成績,跟她我也就沒有話題可聊了。


    “早就寫完了。”我怏怏地回答。


    “寫完就回家去。”她對我還不滿意。


    “哦,馬上。”


    我走得很慢,小心跟在她後麵,待她進了家門後,我一轉身跑遠了。我還是要去找個人家看電視。除了看電視,我不知道還能幹什麽。有時候我也在想,我為什麽會對看電視這麽癡迷,好像看電視是唯一可玩的。我也想過去找夥伴們玩,可沒有固定的玩伴。


    村頭的寡婦對我倒是客客氣氣的,但她的房間裏總是坐滿了打麻將的男人,他們抽著煙,吐著一口口濁氣,我被熏得要死。寡婦忙著周旋在桌上,也跟我說不到兩句話。


    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消遣的方式。隻有出門看電視,才不算虛度時光。我整個童年時代,看電視是唯一的娛樂方式,長久的、具有魔力的一種方式。


    有時一部電視劇能讓我心心念念兩個月,電視裏主人公的生死命運,讓我牽腸掛肚。我會為了《小李飛刀》裏的林詩音痛哭流涕,會為了《西遊記》裏被抓的師父和被誤會的悟空而難過,會為了《呂不韋傳奇》裏大尺度的床戲而臉紅心跳,也會為了最後去送死了的馬永貞而懊惱。這些人的前途,總是牽動著我的心,有時漏掉一集兩集,我會茶飯不思。


    不行,我還是要去看電視。這回,我把目標放在了村頭寡婦家旁邊的小賣鋪。


    村裏的小賣鋪,幾乎家家都有一台電視機。電視機白天幾乎都是開著的,放幾部僵屍片、武俠片或動畫片,一群孩子坐在裏麵鬧哄哄的,熱鬧極了。很多村民被這“人丁興旺”的店鋪所迷惑,也過來看看瞧瞧,捎帶著買一斤豬肉、二兩小酒。


    我走到小賣鋪門口,在外麵就看到裏麵黑壓壓一片。都是我認識的村裏的小孩,他們手裏有拿著甜甜的冰棍,有拿著兩毛錢一袋的方便麵,也有拿著黏牙齒的糖片。邊吃邊看,邊看邊吃。身無分文的我,站在外麵,想進又不敢進。


    我是不常來這家的,唯一記得的,還是1997年7月1日那天香港回歸,學校給我們放了一天假看直播,我混在這家小賣鋪的人堆裏,樂嗬嗬地盯著屏幕上正在閱兵的隊伍。


    此時店鋪裏放著動畫片《龍珠》,裏頭傳來一陣一陣的笑聲。我要進去,我要去看動畫片,我要成為他們的一員。我想回家跟媽媽要兩毛錢來這裏買零食,這樣我就能理所應當地跟他們一起了。


    可我知道回去隻有被她罵的分兒,說不定還出不來。沒錢怎麽辦?隻能厚著臉皮走進去。


    我走近一步,心裏就緊張一分。到大門處,把頭伸進去張望下。我的天!坐了滿滿一屋子的人啊。我看到店鋪家的兒子小華坐在第一排。


    有時我覺得上帝是公平的,平時村裏有錢人家的孩子,學習成績都很一般。而沒錢人家的孩子,成績又很好。


    但成績好隻在學校裏才能發揮作用,出了校門,走在村上,大家隻認有錢人的孩子。


    村裏頭,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欠著村頭小店鋪的賬。我爸就是,去店裏賒兩瓶白酒要掛在賬上,去店裏賒一袋化肥也要記在賬上。有時他是忘記帶錢了,有時他是嫌麻煩不想掏錢,有時他是沒有錢。總之,每年年底,店鋪主人就到處上門收賬。


    往日我不跟小華玩,小華也看不上我。他身邊不缺圍繞著他轉的同齡人。我站在他家店鋪的門口,他也沒看到我。好在還有一個座位,在最後一排,我戰戰兢兢地跨進門裏,直接走到那個空位上。


    這長板凳隻能坐兩人,那頭被村裏的小胖坐上了,小胖比較善良,沒欺負過我。當她發現我坐在旁邊時,隻是笑笑,就繼續啃起了她的粘牙糖,不再看我。


    終於看上了電視,一顆心終於落下。我很快忘記之前兩次被拒的悲傷,跟著大家認真看屏幕。幾分鍾後,一集動畫片就結束了,這讓我又皺起了眉頭,還會繼續播下一集吧?我在等著。


    這會兒小華他媽媽卻過來了,那個又矮又胖又凶的女人,她走到電視機前,用力關掉,轉過頭來對大家說:“都回去吧,太晚了。”她的餘光好像刻意看了我一眼。


    我討厭她。每年年底她到我家要賬時,都大聲叫囂著,生怕全村人不知道我家欠她的錢。每當她頤指氣使地從我家走後,我跟姐姐就躲在後麵議論:“有什麽了不起,小華反正也不是她親生的。”人們好像總喜歡拿弱點去攻擊別人。


    小華媽媽在趕我們,有幾個小孩灰溜溜地跑了,我也趕緊跟在後麵溜走。


    這時候天色已晚,西邊落下的夕陽,紅紅的一個點,照映在整個村莊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帶著怎樣一種情緒,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走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第一個念頭是要回去看看。對,回去看看小店鋪有沒有人繼續看電視。我還不死心,覺得事情不會那麽簡單。


    當我走近店鋪時,突然聽到播放的動畫片的聲音,那一刻我悲痛極了,心裏說不出的難過。我站在外麵張望,裏麵坐著小華一個人。他一個人在看一整台電視機,絕望與悲傷籠罩著我。我飛快地跑到外麵,希望夕陽快點消失,最好黑夜馬上布滿天空,蓋住我這難以訴說的失落。


    我就這樣被騙了一次,又被拒了一次。我決定再也不來他們家了,以後也不來買東西,也不讓爸爸媽媽過來買東西。  <h4>04</h4>


    我繼續往家裏走,天色慢慢暗下來,但沒全黑。夏天的傍晚也還是悶熱的,蚊子撲向麵上身上就是幾個紅疙瘩。我走到了大隊部,看到一群人。這裏每個月都有一場露天電影放映,那天正是放映的日子,也許在這裏也能過足電視癮。


    露天電影,大人是去看劇情的,小孩子是去看熱鬧的。師傅在那邊整理放映設備,一群小孩早就端著小板凳占好了位置,沒位置的人,要不站在後麵和旁邊,要不就爬到放映場院邊的樹上、草堆上,反正怎麽開心怎麽來。


    我對手撕敵軍這類電影沒興趣,看著看著就沒了興致。裏麵有點擠,我跑到草堆旁邊,打算躺著休息下。


    我聽到一陣陣喘息聲,像是被欺負的女人在叫喚,還伴著一兩聲男人的氣息。我走過去一探究竟,卻沒想到撞見兩個沒穿衣服的人。


    我想起電視裏也會遇到男女親熱的場景,但最多接個吻,就蓋上了被子,或者吹滅了燈。原來他們關燈蓋被子以後,居然是在做這種事。這可比電視好看多了。


    我不敢叫出聲,也不敢告訴任何人,跟著他們一起緊張起來。我退坐到草堆邊上,沒看他們。隻得守在那裏,時不時轉頭看下人群,生怕有人過來告發他們。直到男人嗷地叫了一聲,他們才沒有了動靜。


    等他倆穿好衣服一前一後走出來時,我才發現那個男人是學校旁邊的張二爺,至於女人,我沒看清,像是村頭的寡婦,不過不確定。


    張二爺是我們村裏唯一擁有彩色電視機的人。他在外麵打工多年,發了一筆橫財,回來就顯闊多了。


    大晚上的,他居然在草堆裏跟女人做那事,這讓我興奮又緊張。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抓著這個天大的秘密,這個隻有我才知道的大新聞。如果我就此尾隨他們,如果他們還要做那事,我一定會在他們正高興時衝上去。那時候我就可以跟他說:“以後要讓我去你家看電視。”


    但我沒有,他們出來後就分開走了。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像是沒有交集的路人。我有一種到手的鴿子被自己放飛了的感覺。


    我就是想看個電視而已,為什麽這麽難呢?小海不給我看電視,二嬸家也不願意接納我,小賣鋪的小華媽媽也討厭我。就連在外麵看露天電影都能遇到這種事。


    我絕望極了。


    我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到鄰村的老太太家裏。  <h4>05</h4>


    老太太常年獨居。兒子和兒媳去市區買了房子,她喜歡鄉下,在這裏住了一輩子,離不開了。老太太一個人守著兩層小洋樓,一樓的大廳放著電視和沙發,她算是鄰村屈指可數的富人了。


    隻是這人脾氣有點古怪,她喜歡拉著小孩子講一些老舊的鬼故事。我母親一直讓我離她遠點。她家離我們村很近,兩村一河之隔,幾分鍾就走到了。


    現在這個時段,晚八點黃金檔的電視劇已經播了,我聽見老太太屋裏電視的聲音,《包青天》的主題曲已經響起來,黃安在電視裏唱著《新鴛鴦蝴蝶夢》。我一興奮,趕緊敲著門,希望她開門,希望她接納我,希望她讓我看一回電視。


    沒想到幫我開門的是老太太的兒子,他好奇地看著我說:“找誰?有事嗎?”他應該早就不記得我了,我對他印象也不是很深。我探著腦袋往裏張望了幾下,除了老太太,還有她的孫子孫女,他們一家坐在一起看著電視,其樂融融。


    我被這個畫麵刺激著,內心的欲望終究蠢蠢欲動,受了一天的委屈,必須說出我的心聲,我說:“阿媽讓我來借手電筒。”


    男人聽完後點了點頭,說:“進來吧。”我走了進去。老太太家的地麵鋪上了瓷磚,瓷磚上還鋪上了地墊,連掛在屋頂的燈都是有紋路的。


    屋裏太幹淨,我正在考慮脫鞋子時,男人說:“你在外麵等一下吧。”我心想這是門都進不去了嗎?


    老太太見我,突然對我笑了,說:“不用脫鞋,你進來吧。”她這句話讓我徹底放了心,因為擔心自己有腳臭,也害怕左腳那隻破了洞的襪子被人看到,更恐慌自己進不了屋看不到電視。


    進去後,看見她的孫子孫女。之前他們跟我一起在村裏讀幼兒園,很久不見,他們穿著洋氣的衣服,像城裏的小孩,他們自顧自地玩著手裏的拚圖,吃著葡萄,不理我。


    “你坐沙發上吧。”老太太很客氣地讓我坐下。我還是第一次坐在這種軟綿綿的東西上,比我家裏的床還要舒服。


    “吃點香蕉吧。”老太太把香蕉往我這邊推一推。我連連擺手,能看到電視就不錯了,還讓我坐在沙發上,還要給我水果吃,我不好意思,趕緊拒絕了。


    我一直窩在沙發的一角,屁股都不敢動幾下。男人找來手電筒,遞給我。我接過,說了聲:“謝謝。”


    我沒走,就是坐著,耐著,消磨著。


    他們沒再關注我,一家人有說有笑,我放鬆了許多,也配合著傻笑幾聲。這時走進來一個女人,是老太太的兒媳婦,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襯衫,我對她沒什麽印象,她的打扮像個城裏女人,很洋氣,有氣質。


    她端著一個大盤子過來,裏麵放了幾片西瓜。西瓜紅紅的,上麵還有幾個黑粒子,在這夏天的夜晚吃上兩片,肯定身心舒爽。她把西瓜送到女兒身邊,女兒專注地玩著手裏的東西,不理會。她笑了笑,又給兒子送過去:“吃不吃?”兒子不耐煩,回了句:“不吃不吃,吃膩了。”


    女人又笑了笑,把西瓜放到我邊上,說:“拿一塊吧。”她慷慨施舍的樣子,客套中有種冷冰冰的距離感,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感動了。


    我趕緊拿起一片吃起來,可能是吃得太急,嘴裏掉了一塊西瓜到沙發上。心想這下尷尬了,大家看到會不會嫌棄我。我就是來借個東西,還進來吃人家水果,還把人家沙發弄髒了。這沙發應該很貴吧,隻有電視裏才有的。我肯定是賠不起的,父親母親知道了得打死我,我再也不能跑出來看電視,也吃不了這種西瓜了。


    怎麽辦,我好害怕。


    等我緩緩抬起頭來,看到兩個孩子坐在一起玩拚圖,女人和男人相互說笑,老太太品著西瓜。沒有人看著我。他們很熱鬧很美好,可是這熱鬧和美好不屬於我。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自己更是多餘的。我進了人家房門,拿到了手電筒,也吃了人家西瓜,還有什麽理由繼續留在這裏看電視。我鼓足了所有勇氣,說了當天最違心的話:


    “我先回去啦。”


    說完我趕緊跑了出來。老太太在後麵叫了我一聲,我也沒答應。身後的場景像是我童年一直想得不可得的夢,我配不上這裏的一切。


    我走出來,這時候溫度已經降下來了,月光照在地上,我沒開手電筒,摸著熟悉的小路往家走。仍能聽到狗叫聲,能聽到知了在樹上叫喚,能聽到自己急促的腳步聲。看見路旁的小溪在月光下閃著波光,還看到幾戶人家屋子裏透出來的光,他們應該也在看電視吧。


    這條路上隻剩我在走著。抬頭看了眼月亮,她在離我很遠的地方,看著我,審視著我,笑話著我。


    我心裏突然悲傷起來,眼淚開始往下掉。這種難以言狀的酸楚一直包圍著我,我的整個童年。但不管怎樣,我都告訴自己:明天醒來,我還是要去鄰居家找電視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們連孤獨都不曾擁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七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七毛並收藏我們連孤獨都不曾擁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