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一年的第一場雪落下時,陳恪站在懷遠侯府的回廊下,看著雪花無聲地覆蓋了庭院的青石板。


    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白霧,又很快消散。


    幾個月的光陰如同指間流沙,看似緩慢實則迅疾地從朝堂爭鬥、王府講讀和暗中布局的縫隙中溜走。


    兩王府的講讀依然在繼續。


    景王朱載圳的黃蟒袍在每次麵聖時都繡著新花樣,那些迎合嘉靖喜好的青詞和道經注解堆滿了書案。


    陳恪冷眼旁觀這位王爺如何在嘉靖麵前表演——恰到好處的虔誠,精心設計的頓悟,以及那些看似無意實則處處討巧的言論。


    景王像一隻精心打扮的鸚鵡,重複著主人愛聽的話語,卻不知自己正被關在名為\"儲位之爭\"的金絲籠中。


    裕王朱載坖則不同。


    那身半舊的杏黃常服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案頭的《貞觀政要》批注密密麻麻。


    陳恪在講讀時故意留下線索,引導這位王爺思考漕運改製與邊關貿易的關聯。


    裕王眼中偶爾閃過的靈光讓陳恪確信——這位王爺確實在思考國家大局,而非一時得失。


    但這樣的覺悟在當下朝堂反而成了負擔,嘉靖更欣賞那些能與他論道談玄的臣子,而非憂國憂民的儲君。


    西苑精舍的丹爐日夜不熄,嘉靖那雙泛著金色的眼睛在香霧後若隱若現。


    陳恪知道,這位帝王看似沉迷修道,實則冷眼旁觀著兒子們的表現。


    每次考校後,嘉靖眼中閃過的失望或滿意都像一把無形的尺,丈量著兩位王爺與那把龍椅的距離。


    楊繼盛仍在詔獄。


    常遠山暗中照顧,讓這位剛直的禦史免受了太多皮肉之苦。


    陳恪每月都會托人送去吃食和紹興黃,卻從不附上隻言片語。


    有些情誼不必言說,有些堅持無需鼓勵。


    袁煒瘋了。這個消息傳來時,陳恪正在翰林院校勘《永樂大典》的殘卷。


    他的朱筆在\"明鏡高懸\"四字上頓了頓,墨跡暈開一小片殷紅。


    沒有人知道那位老翰林為何突然在值房裏撕扯自己的官袍,哭喊著\"神明饒命\"。


    隻有陳恪清楚,那篇暗藏勸諫的青詞成了壓垮袁煒的最後一根稻草——嘉靖可以容忍陳恪的機巧,卻絕不會原諒袁煒的僭越。


    帝王心術,向來如此。


    冬季的朝堂比往年更加躁動。


    九邊的俺答部派來使者,要求擴大互市規模。


    那些韃靼人皮袍上的羊膻味充斥著紫禁城的殿堂,他們粗糲的嗓音訴說著草原的白災和饑餓。


    陳恪站在文官隊列中,看著嚴嵩與徐階為此爭得麵紅耳赤——嚴黨主張增加貿易以安撫邊患,清流則堅持祖宗法度不可更易。


    而高坐龍椅的嘉靖,隻是不置可否地摩挲著手中的拂塵,仿佛在欣賞一場無關緊要的辯論。


    東南的急報接踵而至。


    汪直再次豎起叛旗,倭寇的八幡船像蝗蟲般啃噬著沿海州縣。


    朝中已有禦史彈劾胡宗憲養寇自重,要求換將征剿。


    常樂的香皂工坊又開了三家分號。那些晶瑩剔透的桂花香型皂塊被裝進描金漆盒,成為京城貴婦們爭相追捧的珍品。


    陳恪看著妻子在賬本上勾畫的數字——每月的收益,三成入了內承運庫。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蓋了庭院裏的一切痕跡。


    陳恪的指尖在窗欞上輕輕敲擊,節奏如同更漏滴水。他眼前浮現出三幅圖景——北方饑腸轆轆的韃靼騎兵,東南燒殺搶掠的倭寇浪人,以及西苑精舍裏那個正在服食丹藥的孤獨帝王。


    這三股力量如同三把利劍,懸在大明江山的上空,隨時可能斬斷這搖搖欲墜的平衡。


    但危機也意味著機遇。


    陳恪的嘴角微微上揚,眼中的光芒比雪色更冷。


    他像獵人般耐心等待——等待九邊貿易談判破裂的瞬間,等待東南倭患達到朝堂無法容忍的臨界點,等待嘉靖在丹藥與奏章的雙重折磨下終於鬆手放權的那一刻。


    到那時,他那些埋下的種子,會破土而出,成為支撐這個帝國免於傾覆的棟梁。


    雪片撲打在窗紙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隻要耐心足夠,隻要時機恰當,陳恪默默在心裏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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