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懷遠侯府。


    陳恪的皂靴踏過府門前的台階,每一步都像是拖著千斤重擔。


    從裕王府回來的路上,他的太陽穴一直在突突跳動,張居正那番將人命換算成政治籌碼的言論仍在耳邊回蕩。


    \"恪哥哥!\"


    一抹淡紅色的身影從回廊盡頭飛奔而來,金線繡的纏枝紋在燈籠下泛著細碎的光,頭上的簪子隨著常樂的步伐歡快地晃動,在暮色中劃出一道流光。


    陳恪迅速調整表情,嘴角揚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


    知乎問題《如何掩飾疲憊不讓愛人擔心》下的高讚回答閃過:【當她奔向你時,請用笑容代替歎息】。


    \"樂兒今天怎麽打扮得這麽漂亮?\"他故意誇張地瞪大眼睛,\"莫不是知道為夫要回來?\"


    常樂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刹住腳步,雙眼微眯,珍珠步搖隨著她歪頭的動作輕輕一晃:\"少來!你每次從裕王府回來都這副德行——笑得比哭還難看。\"


    陳恪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早該知道,在這個聰慧過人的妻子麵前,任何偽裝都是徒勞。


    \"有這麽明顯嗎?\"他苦笑著揉了揉太陽穴,聲音裏的疲憊終於不加掩飾。


    常樂上前一步,溫軟的指尖撫上他的眉心,輕輕揉開那緊鎖的皺紋:\"這裏,還有這裏——\"她的手指滑到他緊繃的嘴角,\"都皺成一團了,活像個沒蒸開的包子。\"


    陳恪被她這個比喻逗笑了,真實的笑容終於漫上眼角。


    他伸手捉住妻子調皮的手指,放在唇邊輕吻:\"那樂兒可要好好''蒸一蒸''為夫這個包子。\"


    \"呸!沒正經!\"常樂耳根一紅,珍珠耳墜隨著她甩頭的動作輕晃,卻反手握住陳恪的手,\"先去用膳,娘特意讓廚房燉了你愛的老鴨湯。\"


    穿過回廊時,陳恪的餘光瞥見幾個丫鬟正在庭院裏晾曬新製的改良香皂。


    他忽然想起什麽,轉頭問道:\"樂兒,香皂工坊那邊進展如何?\"


    常樂的杏眼頓時亮了起來,像是點燃了兩盞小燈籠:\"正要告訴你呢!按照你的建議,我在南直隸又開了三家分號,雇的全是軍戶遺孀。\"她掰著手指細數,\"現在每月能多產出五成,內承運庫那邊派來的太監說,皇上龍顏大悅呢!\"


    \"五萬兩?\"陳恪腳步一頓,眼中閃過驚訝,\"上月不還是三萬嗎?\"


    \"商業機密。\"常樂狡黠地眨眨眼,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我把桂花香型的價錢翻了一倍,那些富商太太們搶得更凶了——越貴越顯身份不是?\"


    她說話時的熱氣噴在陳恪耳畔,帶著熟悉的桂花香。


    陳恪突然轉身,一把將妻子摟進懷中,力道大得讓常樂輕輕\"唔\"了一聲。


    \"樂兒,你真是...\"他的聲音哽在喉嚨裏,下頜抵在妻子柔軟的發頂。


    那些在政治漩渦中積累的疲憊、憤怒與無力感,此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常樂不僅是他情感的港灣,更是他政治布局中不可或缺的助力。


    常樂安靜地任他抱著,纖細的手臂環住他的腰。她能感覺到丈夫今日的不同——往常陳恪也會擁抱她,但從未像此刻這般用力,仿佛要把她揉進骨血裏。


    \"恪哥哥...\"她的聲音悶在陳恪胸前,\"你今日在裕王府,是不是遇到難事了?\"


    陳恪深吸一口氣,常樂發間的桂花香沁入心脾,衝淡了那些陰暗的政治算計。


    他稍稍鬆開手臂,低頭看著妻子擔憂的小臉,故意逗她:\"難事沒有,倒是被張居正氣得不輕。那廝居然說我寫的青詞像''符咒'',樂兒你說氣不氣人?\"


    這話顯然是騙人的,但常樂也不會戳破,夫妻間的默契就是這樣的水到渠成。


    常樂噗嗤一笑,珍珠耳墜隨著她仰頭的動作輕晃:\"張大人沒說錯呀!上次我偷看你寫的那篇,滿紙''雲篆雷文'',可不就是道士畫符嘛!\"


    \"好哇!連你也取笑我!\"陳恪佯怒,手指突然襲向常樂腰間的癢癢肉,\"看我家法伺候!\"


    常樂驚叫一聲,像尾靈活的魚兒從他臂彎裏溜走,杏紅色的裙裾在暮色中翻飛如蝶:\"來呀來呀!抓到我再說!\"


    兩人一追一逃穿過回廊,驚飛了簷下棲息的麻雀。


    丫鬟們見狀紛紛低頭抿嘴偷笑,自覺退到一旁。


    陳恪追逐著那抹歡快的杏紅色,恍惚間仿佛回到了金華鄉的童年時光——那時沒有朝堂傾軋,沒有生死博弈。


    最終常樂在廚房門口被陳恪逮住,他一把將妻子舉起來轉了個圈,惹得她驚叫連連。


    王氏從廚房探出頭,看到這一幕不禁搖頭輕笑:\"多大的人了,還這般胡鬧!\"


    \"娘!\"常樂趁機掙脫陳恪的懷抱,躲到王氏身後,衝陳恪吐了吐舌頭,\"恪哥哥欺負我!\"


    陳恪作勢又要撲上去,王氏卻抬手攔住:\"行了,先用膳。恪兒今日氣色不好,我讓廚房加了人參。\"


    常樂聞言立刻收起玩笑神色,擔憂地看向丈夫。


    陳恪心中一暖——原來他的疲憊連母親都看出來了。


    晚膳時,陳恪刻意講些浙江的趣事逗母親開心。


    常樂配合地在一旁添油加醋,把那些驚險的漕糧博弈說得如同市井笑談。


    王氏明知孩子們是在寬她的心,卻也含笑聽著,不時給陳恪夾菜。


    正談笑間,府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常樂耳朵尖,立刻放下碗筷:\"是爹爹回來了!\"


    常遠山大步流星走進膳廳,飛魚服上還帶著夜露的濕氣。


    他解下繡春刀遞給侍從,銳利的目光在陳恪臉上停留了一瞬:\"子恒,用完膳來書房一趟。\"


    陳恪心頭一緊,麵上卻不顯,隻恭敬應了聲\"是\"。


    常樂與王氏交換了個眼神,默契地加快了用膳速度。


    書房內,沉水香在青銅獸爐中靜靜燃燒。


    常遠山從懷中掏出一個漆盒推到陳恪麵前:\"看看這個。\"


    陳恪打開盒子,裏麵是一份錦衣衛密報。


    燭光下,墨字清晰可見:\"薊鎮總兵變賣祖產,籌銀五十萬兩,明日押送入京。\"


    \"嶽父,這是...\"陳恪抬頭,眼中已有猜測。


    常遠山給自己倒了杯茶,熱氣氤氳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嚴嵩的手筆。那薊鎮總兵是他門生的門生,這銀子名義上是''自願捐獻'',實則...\"他冷笑一聲,\"斷尾求生罷了。\"


    陳恪的指尖在漆盒邊緣輕輕敲擊。嚴嵩這一手確實高明——讓手下人\"自願\"獻銀,既向嘉靖示了好,又顯得他能約束黨羽。


    比起楊繼盛彈劾中那些冷冰冰的罪狀,這五十萬兩白銀才是嘉靖最看重的\"忠心\"。


    \"皇上那邊?\"


    \"龍顏大悅。\"常遠山啜了口茶,\"呂芳今早暗示,這筆銀子會直接進內承運庫。\"


    陳恪閉了閉眼。


    他原本計劃通過常樂擴大皇室產業收入,提高他拯救楊繼盛的可能性。


    但現在嚴嵩獻上這五十萬兩,立刻讓他的努力顯得杯水車薪。


    \"楊繼盛那邊...\"常遠山欲言又止。


    \"我明白,這事嶽父大人您不能插手,給我透風已經是極限了。\"陳恪聲音低沉,\"現在隻能寄希望於那篇青詞了。\"


    他想起自己借袁煒之手獻上的那篇暗藏勸誡之意的青詞。


    文中那句\"明鏡高懸照肝膽\",既誇嘉靖明察秋毫,又暗勸勿害忠良。


    若嘉靖能從中領悟...


    常遠山突然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夜色:\"子恒,你可知為何我今日特意告訴你這些?\"


    陳恪搖頭。


    \"因為我看得出,你是真心想救楊繼盛。\"常遠山轉身,飛魚服上的金線在燭光下閃閃發光,\"但朝堂如戰場,有時候...\"他頓了頓,\"最好的救人方式,是讓自己活下去。\"


    陳恪喉頭滾動。


    嶽父這是在提醒他——若救楊繼盛的代價是搭上自己,那絕非明智之舉。


    \"小婿明白。\"陳恪鄭重行禮,\"多謝嶽父提點。\"


    陳恪退出書房,穿過回廊時發現常樂正倚在臥房門邊,手裏捧著個紅漆食盒。


    見他來了,她立刻迎上來:\"恪哥哥,我給你留了碗蓮子羹...\"


    話音未落,陳恪已將她連人帶食盒一起摟進懷中。


    常樂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嚇了一跳,食盒差點脫手。


    \"樂兒...\"陳恪的聲音悶在她頸間,\"謝謝你。\"


    常樂怔了怔,隨即明白丈夫指的是什麽。她輕輕拍著陳恪的背,像在安撫一個疲憊的孩子:\"傻瓜,你我之間,還用說謝字?\"


    月光透過窗欞,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融為一體。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驚散了樹梢的烏鴉。


    陳恪望著那群黑羽飛向紫禁城方向,心中一片冰涼。


    明日那五十萬兩白銀入宮,楊繼盛的命運恐怕就要塵埃落定。


    而他唯一能做的,隻剩下等待——等待嘉靖是否會被那篇青詞打動。


    \"穿越者守則最終條:\"陳恪在心中默念,\"當所有謀劃都成定局時,請記住——有些結局,隻能交給天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嚴黨清流之間的第三種活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殺千刀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殺千刀的並收藏嚴黨清流之間的第三種活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