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司衙門的後堂卻燈火通明。


    陸明遠癱在紫檀木太師椅上,雲雁補子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活像隻脫水的魚。


    他肥短的手指捏著張墨跡未幹的清單,每念一個數字,圓臉上的肥肉就抖一下。


    \"三百八十七萬兩...\"喉結滾動的聲音在靜夜中清晰可聞,\"全浙江的糧商都押上了。\"


    角落裏傳來瓷器碰撞的輕響。


    馬寧遠獨眼中的血絲在燈下泛著詭異的光,手中酒壺早已見底:\"值!太值了!\"蟒袍袖口掃過案幾上的糧價單,\"明日開市就是十兩一石!\"


    \"噤聲!\"崔靜山突然低喝,青色官袍被穿堂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三縷清須下的嘴唇抿成直線:\"陳恪至今未調來南直隸的糧,你們不覺得蹊蹺?\"


    屋外驚雷炸響,照亮了每個人慘白的臉。陸明遠手中的清單突然飄落,在空中劃出詭異的弧線。


    \"怕什麽?\"馬寧遠猛地拍案,眼中閃爍著瘋狂,\"各漕關都是我們的人!就算他陳恪有三頭六臂...\"話音戛然而止,他死死盯住窗外——雨幕中隱約有馬蹄聲由遠及近。


    親兵渾身濕透地衝進來:\"報!陳恪剛回衙門!\"


    \"帶了多少糧車?\"陸明遠騰地站起,雲雁補子上的金線繃得筆直。


    \"空...空手而歸。\"


    滿堂霎時爆發出壓抑已久的笑聲。


    陸明遠抓起酒壺仰頭灌下,琥珀色的液體順著肥碩的下巴流淌,在補子上洇開深色痕跡。


    \"天亮就開市!\"他重重將酒壺砸在地上,瓷片四濺,\"我要親眼看著陳恪跪著求我們放糧!\"


    更漏的滴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窗欞——東方已泛起一絲魚肚白。


    ————


    杭州城的雨勢漸小,但陰雲仍低垂如鉛。


    陸明遠站在布政司衙門的高閣上,雲雁補子被雨水打濕後緊貼在圓滾的肚皮上。


    他手中捏著剛寫好的糧價令,嘴角掛著勝券在握的冷笑。


    \"傳話各糧鋪,\"陸明遠對身旁的師爺吩咐,肥短的手指將紙條彈得嘩啦作響,\"今日開市,按八兩一石售糧。\"


    師爺諂笑著接過紙條:\"大人高明!那些刁民餓了兩天,現在就是十兩他們也——\"


    半日後。


    \"報!\"一個衙役慌慌張張衝進來,在門檻絆了個趔趄,\"大人!城東交易所...陳、陳大人正在拋售糧食!\"


    陸明遠手中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褐色的茶湯在青磚上洇開,像一灘汙血。


    \"多少價錢?\"他聲音突然尖利起來。


    衙役咽了口唾沫:\"五...五錢一石。\"


    閣樓內霎時死寂。


    師爺手中的紙條飄落在地,陸明遠圓臉上的肥肉劇烈抖動,雲雁補子上的金線隨著急促呼吸不斷閃爍。


    \"不可能!\"他突然暴喝,聲音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他哪來的糧?南直隸根本沒調——\"


    \"是、是俞大猷將軍的水師...\"衙役結結巴巴地說,\"從海上運來的,足足二十船!據說還隻是第一批...現在四門都在放糧,百姓都瘋了似的搶購...\"


    陸明遠踉蹌後退兩步,後背重重撞在柱子上。他忽然想起前日密報說常樂離杭,當時隻當是婦人家膽小避難。原來...原來...


    \"胡汝貞!\"他咬牙切齒地擠出這三個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好個兩麵三刀的狐狸!\"


    雨水順著簷角滴落,在石階上敲出淩亂的節奏。


    陸明遠不知道的是,此刻胡宗憲正站在新安江堤壩的潰口處,緋色官袍沾滿泥漿,親自指揮兵民堆壘沙袋。


    這位浙直總督心裏清楚——比起杭州城的糧價風波,眼前這搖搖欲墜的堤壩才是真正關乎百萬生靈的危局。


    ————


    \"部堂!杭州急報!\"一個親兵踩著齊膝深的泥水跑來,\"陳大人已開始放糧平抑糧價!\"


    胡宗憲頭也不回,聲音沙啞如鐵:\"知道了。\"他俯身扛起一個沙袋,泥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傳令沿岸所有衛所,再調三千民夫來!\"


    親兵欲言又止:\"可是部堂,陸布政使那邊...\"


    \"滾!\"胡宗憲突然暴喝,驚飛一群水鳥,\"堤壩要是垮了,秋糧被淹,那才是真正的生靈塗炭!\"他轉身時,渾濁的江水已經漫過第一道防線,浪頭拍打著士兵們用身體組成的人牆。


    ————


    而在杭州城的糧市上,景象截然不同。


    陳恪站在臨時搭建的木台上,五品獬豸補服被雨水打濕後顏色更深,襯得他麵容愈發清瘦。


    他身後,\"大明錢糧交易所\"的金字匾額在陰雲下依然耀眼。


    \"諸位父老!\"陳恪的聲音清朗如鍾,穿透雨幕,\"今日起,官倉糧食按五錢一石發售,每人限購三鬥!\"


    台下百姓的歡呼聲如山呼海嘯。


    一個白發老嫗顫巍巍地捧著銅錢,淚水混著雨水流進皺紋裏:\"青天大老爺啊...\"


    徐渭撐著油紙傘擠到陳恪身邊,青衫下擺濺滿泥點:\"子恒,剛收到消息,周記糧行也開始拋售存糧了。\"


    陳恪嘴角微揚:\"多少價錢?\"


    \"七兩。\"徐渭冷笑,\"還做著春秋大夢呢!\"


    木台下方突然騷動起來。


    人群如潮水般分開,讓出一行錦衣衛——趙誠按刀在前,身後跟著風塵仆仆的常樂。


    她杏紅色的鬥篷已經濕透,發髻鬆散,卻掩不住眼中的光彩。


    \"恪哥哥!\"常樂三步並作兩步跳上木台,珍珠耳墜隨著動作輕晃,\"俞將軍的戰船還在卸糧,足夠全城吃兩個月!\"


    陳恪握住妻子冰涼的手,觸到她掌心磨出的繭子。


    知乎問題《如何判斷妻子是否真愛你》下的神回複閃過:【當她為你冒險時】。


    \"樂兒辛苦了。\"他輕聲道,指尖拂去她臉頰上的雨珠,\"先去換身幹衣裳。\"


    常樂卻搖頭,從懷中掏出一本濕漉漉的賬冊:\"這是各倉驗收數目,你看...\"她突然壓低聲音,\"陸明遠那邊?\"


    陳恪目光掃過遠處茶樓窗口——那裏,陸明遠肥胖的身影正死死盯著這邊。


    兩人的視線在雨幕中相撞,仿佛能迸出火星。


    \"不急。\"陳恪接過賬冊,聲音輕得像片羽毛,\"現在顧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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