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內的龍涎香漸漸稀薄,最後一縷青煙在鮫綃帳前打了個旋,消散無蹤。


    嘉靖帝獨坐紫檀榻上,蒼白的手指輕叩金磬,\"叮\"的一聲清響驚飛了簷下棲雀。


    呂芳跪在丹墀下研墨,枯瘦的手腕懸著不動,墨錠在端硯上劃出完美的\"8\"字。


    老太監的耳朵微微顫動——主子爺已經兩刻鍾沒說話了,這種沉默比雷霆更令人膽寒。


    \"呂芳。\"嘉靖突然開口,聲音像是從冰層下透出來的。


    老太監的膝蓋在金磚上碾出輕響:\"老奴在。\"


    \"你覺得陳恪能行麽?\"


    墨錠\"哢\"地停在硯心。


    呂芳的睫毛在燭光中投下蛛網般的陰影,蓋住了瞬息萬變的思緒。


    嚴嵩舉薦陳恪的毒計他看得分明——既要借漕政渾水摸魚,又想把這把刀折在地方豪強手裏。但主子爺既已準奏...


    \"聖明無過於主子。\"呂芳的額頭觸地,金磚的涼意順著皺紋爬滿老臉,\"陳禦史自然能勝任。\"


    嘉靖的嘴角忽然扯開一道弧度,像用刀在蠟像上劃出的笑。


    拂塵柄挑起帳角,露出那雙泛著不正常金色的眼睛:\"說說理由。\"


    呂芳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主子爺這是要考校呢,還是要借他的口說出自己不便明言的心思?


    老太監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那串迦南香佛珠——這是當年初入宮時老太監給的賞賜,幾十年來已成為他揣摩聖意的法器。


    \"漕糧改銀...\"呂芳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遲疑,\"多年來議而不決,無非是兩處關節。\"枯枝般的手指在虛空中點了兩下,\"底下人總想著中飽私囊,地方豪強又不願放棄盤剝百姓的由頭。\"


    嘉靖的拂塵突然掃過呂芳的官帽,帶起一陣帶著丹藥味的風。


    這是鼓勵他說下去。


    \"陳禦史雖年輕...\"呂芳的腰彎得更低了,仿佛這樣能藏住話裏的機鋒,\"行事卻極老辣。台州保甲法,他既讓豪強吐出贓銀,又讓百姓得了實惠。\"突然話鋒一轉,\"更何況,他是錦衣衛常同知的女婿...\"


    \"哢\"的一聲脆響,嘉靖的指甲在金磬上刮出細痕。呂芳立刻噤聲,卻見主子爺眼中精光暴射——老太監這句話戳中了要害。


    錦衣衛的密報體係,正是破除地方官官相護的利器!


    \"繼續。\"嘉靖的聲音忽然有了人氣。


    呂芳的佛珠轉到第三圈:\"老奴冷眼瞧著,陳禦史最難得的是...\"他故意頓了頓,讓接下來的話像蜜糖般滴進嘉靖耳中,\"事事以主子為先,從無半點私心。\"


    精舍內霎時寂靜。


    更漏的滴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呂芳能聽見自己太陽穴血管的跳動。


    這句話是賭注——他賭嘉靖最在意的從來不是漕政成敗,而是臣子的絕對忠誠。


    \"啪!\"


    嘉靖突然拍案,驚得香爐裏的灰燼簌簌落下。


    老太監的膝蓋一軟,卻見主子爺仰天大笑,道冠上的金絲絛帶隨著笑聲劇烈晃動。


    \"呂芳啊呂芳,\"嘉靖的拂塵柄虛點老太監的鼻尖,\"你漏了最要緊的一條。\"


    呂芳立刻伏地:\"老奴愚鈍...\"


    \"漕政是塊燒紅的烙鐵。\"嘉靖起身踱到窗前,道袍下擺掃過呂芳的官帽,\"陳恪接下這差事,就是把滿朝文武得罪個幹淨。\"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到時候除了朕,他還能靠誰?\"


    最後一縷陽光恰在此時熄滅,精舍陷入昏暗。


    呂芳的佛珠\"嘩啦\"掉在地上,十八顆迦南香木珠在丹墀上四散奔逃。


    \"主子爺聖明!\"呂芳重重叩首,這次是真的心服口服。


    他哆嗦著去撿佛珠,卻見嘉靖的皂靴踩住最近的一顆。


    \"聽說你侄孫在漕運衙門當差?\"嘉靖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呂芳的後背瞬間濕透。


    三年前他確實安排了個遠親在漕運上管庫,這事連司禮監的檔房都沒記錄...


    \"明日就調去陳恪麾下聽用吧。\"嘉靖的靴底輕輕碾過佛珠,\"朕的狗,自然要朕的人來喂。\"


    老太監的額頭沁出冷汗,迦南香木在靴底碎裂的聲響,像極了他二十年來小心維持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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