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金陵,


    夜色漸濃。


    一道身著青衫的中年男子慢慢走進一道漆黑的小巷,來到一座宅子前。


    他緩緩抬手,放在宅子的木門上,輕輕一推。


    “嘎吱……”


    木門並未上鎖,一下就被推開了。


    青衫文士走進小院,樹影下,側廂房有燭火明亮,影影綽綽。


    他又推開了側廂房的門。


    “你來了。”


    其內,燭火搖曳,


    有黑袍男子麵色嚴肅,坐在桌前。


    “我不該來嗎?”


    青衫文士毫不客氣地坐在黑袍男子對麵,給自己倒了杯茶水,隨後抬頭道:


    “文居,昨日,張巡撫找過我了。”


    戶部侍郎,江南道欽差大臣,錢立升,字文居。


    聞言,錢立升並未太過訝異,隻是輕輕頷首:


    “意料之中,


    此次我奉旨南下,明麵上查的是江南水利案,打的是這個旗號,實際上,陛下想要整治江南的心思,絲毫沒有掩藏。


    想要整治江南,張文這位江南道巡撫,自然是躲不過去的,他自己心裏也清楚這一點。


    隻是,經過這些日子采律司雅部的探查,發現這位巡撫大人的水,確實深了些。


    張文是陛下的老臣子了,甚至可以說,他是我大寧開國前便陪在陛下左右的心腹,因此才能成為我大寧最富庶的江南道的巡撫。


    現在,他似乎出了問題,


    這……麻煩可就大了。


    雖然,我們現在還沒查出他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他是有恃無恐的,他在江南道的根基太深了,他和陛下那麽多年的感情也太深了,


    已經深到……陛下想要處理他,都要考慮麵子的問題,必須得抓住實際的證據,才能堵住那些從當年太子府還未成立時便跟在陛下身邊的老臣們的嘴。


    你我都清楚,陛下是要查他的,但他本人此時卻並未意識到這一點,他並不認為,陛下會清查自己這位從少年戰亂時期便陪在他身旁,忠心耿耿的老臣子。


    他昨日找你,應當是他知曉你我當年為同窗好友,你也在他麾下於金陵執政多年,想讓你從中斡旋。


    他知道自己手底下是不幹淨的,但能被我查到的,絕對不會是太大的問題,都是可以被陛下和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去的問題。


    既然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他就想讓你做我和他之間的橋梁,讓我把這個麵子功夫做好,大不了他親自扔出手底下幾個確實不幹淨的官員,扔給我作為功績,再好好把今年的水利工事建好,讓我好回去交差。


    甚至有可能,在他眼中,我南下江南,本就是陛下安排的一樁戲碼,我是東宮黨,深受太子殿下信任,而陛下對太子殿下的信任,全天下都清楚。


    他會認為,陛下是為了給我積攢功績,才讓我來江南道走一遭,為了日後太子掌權時,手下擁有有能力有政績的臣子,可以順理成章地把我提至高位。


    他隻會認為,我下江南巡查,是陛下對他的一次警告,讓他不要太過分。


    在他眼中,我如果能接受你的斡旋,這就會促成雙贏的局麵,哦不,三贏。


    我可以順利完成陛下安排的任務,有了一份可以上升的功績;


    他作為老臣子,陪陛下演戲,讓陛下一石二鳥,既讓我積攢了功績,還警告了他,可以得到一個相對清明的江南;


    而他,則可以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背靠他那五大家族之一的張家,在江南道一言九鼎,呼風喚雨,繼續做他暗地裏在做的事情。


    可惜,他不清楚,這一次,陛下是要給他來真的了。


    現在,你可以說說,張文找你,給你說了什麽,許給你什麽好處了。”


    陸正狄正襟危坐,麵無表情地聽著錢立升說完話,默默地喝著茶水。


    他放下茶杯,輕輕道:


    “與你所說的差不多,他與我聊了聊共事的那麽多年,談了談我和他之間的感情,回顧了一下我們在江南的政績。


    話裏話外,也在向我試探著你的態度。”


    “然後呢?”


    錢立升接著問道。


    “然後?


    然後我非常感動,向他打了包票,說你隻要把水利監督好,把貪汙的官員查清楚,立刻就會回京複命。


    並且,我還向他提了,他之前讓我考慮的張陸兩家結親之事。


    他的兒子,娶我家的姑娘。


    淮北張家的嫡子,迎娶姑蘇陸家嫡女。


    我同意了此事,


    給他高興壞了。”


    “?”


    “啥?”


    錢立升一下愣在了原地。


    ……


    “陛下在查我。”


    “陛下為什麽會查我?”


    “他……為什麽想查我?”


    臨安,一座精美宅邸內。


    書房中,一名麵容肅穆的男人正捧著手中的茶水,喃喃著。


    “是我在這個位置上坐的太長了?”


    “是他想對門閥下手了?”


    “還是……他發現了?”


    昏暗的燭光中,江南道巡撫張文眼神有些深邃。


    一陣寂靜。


    良久,他搖了搖頭。


    “陛下是信任我的,那麽多年,我在江南道兢兢業業,將這片土地治理的井井有條,讓江南發展成千年未有的魚米之鄉。


    從我十五歲,在太祖皇帝大軍攻破幽州時,我就跟在了陛下身邊。


    他不該疑我。


    那是為什麽呢?”


    張文歎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頭。


    在他對麵,坐著一個麵色有些蒼白的男子,他身形壯碩,盡管有些虛弱,但眼神依舊淩厲。


    他的腰間,有一把寬刀。


    “無風,你說……這是為什麽呢?”張文問道。


    被稱為無風的佩刀男子皺著眉頭,看向張文:


    “誅鼎樓,除了我,沒有人知曉你才是幕後之人。


    消息,不可能是誅鼎樓傳出去的,或許是其他地方出了紕漏。”


    “紕漏,能有什麽紕漏呢?


    他怎麽可能會懷疑,我,張文,江南道巡撫,才是誅鼎樓的幕後者呢?


    他怎麽可能會懷疑,跟在他身邊四十年的心腹,


    時時刻刻都想顛覆他的王朝,


    時時刻刻……都想殺了他呢?”


    張文再次歎了口氣,眼神中,盡是不解。


    莫無風默然無語。


    他隻是一把刀,一把為複仇而活的刀。


    “計劃馬上就要開始了,那一天就要到來了,陛下,怎麽在這個時候,查起我來了呢?”


    寂靜的書房中,張文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磕著。


    莫無風略一猶豫,問道:“事情……會不會沒有你想的那麽嚴重?”


    “不不不,我太了解他了,他太英明了,他下的每一步棋,都有著明確的目的。


    尤其是在那麽關鍵的時期。”


    張文的臉隨著燭火的搖曳,忽明忽暗。


    良久,他端起茶杯,接著開口道:


    “陸正狄這家夥,三個月前,我曾向他提過,張陸兩家結親的事情。


    他當時一臉認真地回答我這是好事,要仔細考慮考慮,轉頭就把自己的閨女送出了江南,讓他閨女以隨他兒子進京趕考的名義,去乾安城躲著了,生怕老子逼他嫁女兒。


    現在好了,陛下要查我,他卻在這時候答應了我三個月前提出的這件事。


    他想讓老子放鬆警惕,他以為老子是傻子,看不出來他在糊弄我,看不出來他想拖住我。


    真以為老子信了他的鬼話,說咱那位欽差錢大人查完水利和貪官就會離開,他會從中斡旋我們的關係。


    他在拖著我,在糊弄我,我也在拖著他。


    他想嫁女兒,那就嫁吧,


    他們想查,那就查吧,


    采律司,十三衙門?


    給他們幾個月,又能查出來什麽呢?


    到他們真發現蛛絲馬跡的時候,


    一切,也都要結束了。”


    ……


    “你瘋了?”


    錢立升一臉震驚地看著坐在對麵的昔日好友。


    陸正狄一臉平靜道:“沒有。”


    錢立升重重把茶杯在桌子上磕了一下,聲調變高:


    “那你這是在做什麽?


    答應把姑蘇嫁給張家,有這個必要?


    既然我到這裏來了,就代表著陛下,不管他張文是不是覺得這是一次無傷大雅的警告,他都會老老實實的,把該藏的東西都藏好,絕對不會讓我們查出來什麽。


    你是不是覺得,你和他成了親家,他就會真正把你當成一家人,把他暗地裏的事情,那些謀劃,給你交代的清清楚楚,一幹二淨?


    陸正狄啊陸正狄,你真是個瘋子。”


    聽著好友的怒斥,陸正狄嘴角扯了扯,勾起一道弧度:


    “文居,小了。”


    “什麽小了?”


    錢立升餘怒未消道。


    “格局小了。”


    “?”


    陸正狄依舊保持著他那副儒雅的姿態,平靜道:


    “嫁閨女,自然是不可能嫁的。


    你之前不是說,太子殿下說過,如果事情棘手,可以把最狠的那位……叫到江南來嗎?”


    錢立升愣了一下,坐在凳子上平緩著自己的情緒,皺起眉頭道:“是說過,怎麽了?”


    “怎麽了……”


    陸正狄暗暗咬了咬牙:“你莫不是忘了,陸瑜那小子二爺黨扛把子的名號?”


    聞言,錢立升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地點了點頭。


    陸正狄接著道:


    “那你知不知道,姑蘇遇封行樓刺殺,是那位單槍匹馬救回來的?


    知不知道,從那以後,陸瑜和姑蘇他們兩個就住在了蜀王府裏?”


    錢立升的眼睛已經開始慢慢瞪大了:


    “你是說……”


    “沒錯。”


    陸正狄深吸一口氣,恨恨道:


    “我姑娘對他如此癡心,他卻轉頭有了件門當戶對的親事。


    好啊,好啊,張家身為五大家族之一,姑蘇嫁給張家嫡子,也是門當戶對。


    我就看,看他收到姑蘇要嫁人的消息後,麵對要給他搶女人的張家,他會有什麽反應。


    天家最狠的那一位啊,可千萬不要墮了太子殿下給你的名號!”


    “……”


    “你這是在玩火。”


    良久,震驚不已的錢立升喃喃道。


    陸正狄從罕見的失態中恢複平靜,他歎了口氣,慢慢抬起茶杯:


    “我怎麽了,我一個小小的金陵知府,迫於張文淫威,不得已屈服他巡撫大人的權力。


    我也是受害者,他堂堂二殿下,總不能對我發火吧。


    當然,為了以防萬一,你還是修書一封,寫給太子殿下,若那位當真一怒之下下了江南,還是麻煩太子殿下告知此地的情況吧。


    有那位在,我們做什麽都能有主心骨,就能放開手腳大幹一場了。”


    ……


    姑蘇城,藏雨劍莊。


    還是那座幽靜雅致的小院,


    還是那片清雅的竹林。


    可那名總是溫溫柔柔的姑娘,此時卻氣哄哄地站在那裏,俏臉憋的通紅,秀眉倒豎,緊緊握著手中的太湖。


    “爺爺,我說過,我不嫁!”


    那片萬千煙雨的眸子裏,已然是氤氳一片,有淚珠藏在眼眶。


    對麵,老頭滿臉愁容,勸道:


    “丫頭啊,這次不嫁不行啊,你爹都已經答應人家了,那是江南道巡撫,那是五大家族的張家。


    我聽說了,那張家嫡子張難是個不錯的小子,文武雙全,當真是個良配。”


    “爺爺,你不必再說了,我不會嫁的,你們若當真逼我,那我隻有一條路可以走了。”陸姑蘇毅然道。


    “哎,丫頭,你這是說的什麽話!”


    陸聽風輕咳了兩聲,眼珠子一轉,道:“現在隻是暫且把事定下來,一切都還沒說準呢……”


    “定親也不嫁!”


    陸姑蘇使勁搖了搖頭,她已經做好離家出走的準備了。


    可誰知,老頭子下一句話就讓陸姑蘇愣在了原地。


    “你難道不想看看,姓李的那小子,知道你要出嫁的消息,會有什麽反應?”


    陸姑蘇眨了眨眼睛,心髒漏了一拍,茫然道:“爺爺?”


    陸聽風此時卻一臉感歎道:


    “丫頭,爺爺自然尊重你的意見,從小到大,爺爺最疼的就是你。


    你爹走仕途,有太多無可奈何的事,但爺爺不用,爺爺是江湖人。


    這樣吧,和張家的事,先定下來,看看事情會如何發展。


    爺爺知道你的心思,你整天念著的,不就是那小子嗎?


    咱們就看,看那小子會怎麽做,看看他到底值不值得你如此心心念念。


    如果他當真讓你失望了,你也當真不想嫁給那張家,那爺爺做主,就不讓你嫁了,如何?


    爺爺這輩子沒什麽本事,全靠一把劍說話,五大家族又如何。


    孫女,你覺得,這事就這麽處理,如何?”


    陸姑蘇深深吸了一口氣,咬了咬牙,然後……重重點了點頭。


    “丫頭,爺爺是不是最疼你的?”


    “嗯嗯,謝謝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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