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夜。


    “說!你和那陸瑜是什麽關係?


    死妮子,跑出去一趟還敢學著人家私定終身,你看我不打死你!”


    “我沒有!我們隻是普通江湖朋友!”


    “江湖朋友,互送硯台和香囊的江湖朋友,真當你娘是傻子啊?”


    “那是狀元郎的硯台!”


    “還狀元郎,你怎麽不去找張首輔當江湖朋友呢,人家的硯台不比這厲害?”


    “老頭子一個,找他當朋友幹什麽……”


    “你還說你不是私定終身!”


    夏寧的繡樓吵吵鬧鬧的,李澤嶽也沒去聽他母女倆在幹什麽,他推門出了自己的小院,向洗劍池走去。


    手裏,還拿著一柄劍。


    這是薑千霜的佩劍,或者說……吳牢頭當年的劍。


    雖已臨近五月,但夜晚並沒有顯得多麽悶熱,微風一吹,身子就變得涼爽起來。


    洗劍池,月牙倒映在平和如鏡的水麵上,銀光如屑,萬物寂靜。


    湖心亭中,有一人盤膝而坐,閉目冥想,其膝上,平放著一柄劍。


    蒼茫的夜幕下,銀亮的湖鏡上,


    李澤嶽輕輕走在浮橋上,


    朝位於正中央的那處亭子走去。


    他知道,自己的舅舅每晚都會在此處冥想練劍,數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


    走到那盤膝而坐的男人身旁,李澤嶽並未打擾他,隻是用手撐著欄杆,怔怔地看著湖中的月亮出神。


    他此時在想,自己母親年少時,是否也會站在此處,扶著與他同樣的地方,看著同樣的湖麵,看著同樣的月亮?


    “拿著劍不練,在這裏發呆,裝樣子?”


    一陣晚風吹來,李澤嶽發絲微動,聽到了自己舅舅那一如既往嚴肅的話語。


    他轉過身,看向身後的男人。


    夏淳此時睜開了眼睛,卻沒有看他,隻是用手輕撫著膝前的長劍。


    “來找我,有什麽事?”


    李澤嶽笑了笑,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來找你的?”


    “到家四天了,這是你第一次主動來洗劍池,莫不是來練劍的?”


    夏淳冷冷道。


    李澤嶽幹笑兩聲,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看向夏淳道:


    “舅舅,你小時候,是不是也是像今天這樣,坐在這裏冥想練劍?”


    夏淳皺起眉頭,不知道李澤嶽問這個問題幹什麽。


    “自那位傳我這三劍後,我每日都會到此參悟他留下的劍意,年少時亦是如此。”


    “這樣啊……”


    李澤嶽起身,轉過頭再次看向湖心的月亮,輕聲道:


    “那我母後,她晚上有時會過來找你嗎?”


    又是一陣風吹來,


    吹動了夏淳的衣袍。


    今晚的月亮很大,雲很薄,月光極為清澈透亮。


    夏淳沉默了,良久,他終於站起身子,一手持劍,同樣看向湖中的那輪月亮,輕輕吐出了四個字:


    “她經常來。”


    李澤嶽呼吸一窒,長長吐出一口氣,眼眶變得有些濕潤。


    舅舅口中的經常來,是多麽經常呢?


    他似乎看到了一個畫麵,


    數十年前,有一名稚嫩的少年極為仰慕在他家湖邊結廬的劍客,費盡心思想要拜他為師。


    可劍客並未答應他,劍客還年輕,他眼中隻有天下和江湖,不願被一人束縛,隻是傳授給了少年三劍。


    劍客走了,少年很失望,他發誓要練成這三劍,讓自己的名號響徹天下,讓劍客後悔不收他為徒的決定。


    可他後來才知道,這三劍,是劍客畢生最強的三劍。


    少年日日苦練,發了瘋似的,夜晚也要坐在這裏參悟劍法。


    可在這個時候,一位少女來了,她擔心著稚嫩的少年。


    少女隻是靜靜站在這裏,也不說話,每晚每晚地在這裏看月亮,數星星,陪著自己的弟弟。


    不知多少個寂靜遼闊的夜,蒼茫天幕下,


    天地間隻有一座大湖,一方亭子,一輪明月,以及……互相陪伴著的一對姐弟。


    少女會無聊嗎,應當會吧,她有時可能拿個話本,帶點水果,用來打發時間。


    後來,少女長大了,去了千裏外的京城,少年擔心著自己的姐姐,也隨之而去,成為了金吾衛,在那座沁涼的宮城外,日夜守衛著她。


    一如當年她陪伴著少年一樣。


    再後來,他要成親了,他要繼承家業,他回來了。


    再後來,女子死了。


    在女子死後的十年裏,


    這位已經成長為大寧巨擘的男人,獨自一人枯坐在這座大湖上,坐在這方亭子中,


    陪伴他的,隻剩下了當年的那一柄劍以及那輪明月。


    “那她……為什麽不來了呢?”


    李澤嶽用手撐著欄杆,手指在上麵輕輕敲著。


    夏淳慢慢閉上了眼睛,道:“你到底想問什麽?”


    李澤嶽轉過身子,正對著自己的舅舅,眼睛……直視著他:


    “我想問,我的母後,當年……到底是怎麽去世的。”


    夏淳睜開了眼睛,卻沒有看向自己的外甥,依舊看著下麵的那麵大湖:


    “你在懷疑什麽?


    人都會死,或早或晚而已。她的死,沒有原因,她就是那麽突然的,悄無聲息的……死了。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沒有原因,不用懷疑,我們,沒有敵人。


    或者說……敵人,根本不存在…”


    “不存在的敵人……”


    李澤嶽雙眼有些無神,嘴裏喃喃著:


    “總歸是要有原因的,怎麽可能不存在……”


    夏淳也轉過了身子,直視著李澤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當年,也是在此處,也是在這個時間,你大哥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現在,我把我告訴他的原話,同樣告訴你。


    糾結你母親的死因,毫無意義。


    去看她所看的,去想她所想的,去愛她所愛的,她生於亂世,她看慣了世間的顛沛流離,看慣了人們的生死離別,她憐憫著世間的一切,她深愛著世間的一切,深愛著大寧朝的百姓們。


    她是大寧的皇後,她對得起大寧每個人。


    你們唯一要做的,隻有變強,去守護她所珍視的一切,這就已經夠了。”


    李澤嶽深吸一口氣,用力握住了劍柄。


    “不要急躁,這是你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我能告訴你的……唯一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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