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蓋著紅印章的證件,女學員神色緩和了些:“沿著這條路直走,看見一棟紅磚樓右拐就是。現在很多地方都不對外開放,你別亂走。”


    宋嘉道了謝,順著指引走去。


    轉過彎,一棟爬滿枯藤的建築出現在眼前,正是醫學部的主樓。


    宋嘉悄悄從挎包裏取出單反相機,趁著四下無人,快速拍了幾張外景。


    突然有人大喊:“站住!誰讓你拍照的?”


    宋嘉趕緊把相機藏好,轉身看見一個戴著紅袖章的老人正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來。


    老人約莫六十多歲,背有些佝僂,花白的頭發亂蓬蓬的,手裏還柱著個掃把。


    宋嘉拿出工作證:“您好,我是來找張德雲張教授的。”


    老人一聽,握掃把的手突然收緊,“這沒有你要找人,趕緊走!”


    “那李啟明教授呢?”宋嘉向前半步。


    老人戒備地打量著她,“你到底是誰?”


    “我是黑省晉平市奉池縣來的。”宋嘉輕聲說。


    老人渾身一震,枯瘦的手開始發抖:“你、你是……葉……”


    見宋嘉點頭,老人隨即警覺地環顧四周,一把抓住宋嘉的手腕,“跟我來!”


    他帶著宋嘉繞到教學樓後邊的廁所,推開旁邊堆滿清潔工具的小隔間。


    “我就是張德雲。”老人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有力,“老葉他……他還好嗎?”


    “我師父很好,就是總惦記著你們。”


    宋嘉從包裏拿出一張發黃的老照片,遞給老人。


    這是葉大夫給她的,照片裏有四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還有兩個年輕人,在醫學院門口意氣風發地站成兩排。


    照片上有個人的臉被刮掉了,隻剩下個模糊的影子。


    宋嘉剛才就覺得這位老大爺有點眼熟,但又不敢確認,照片裏那個精神的中年教授,和眼前這個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人,完全不像同一個人。


    他比葉大夫看起來老太多了。


    張德雲顫抖的手指慢慢摸著照片上的每一張笑臉,眼淚模糊了眼睛。


    “這就是老李。”他指著照片最左邊那個圓臉的中年人,聲音嘶啞,“當年最會來事,見人三分笑,誰都不得罪。可鬧得最凶那會兒,他反倒死強起來…為了點教案、標本,硬是跟紅衛兵頂牛…生生挨了七天批……最後被活活……”


    張德雲哽咽到說不下去,宋嘉心裏也猛地一震。


    師父說老李最圓滑,本以為他日子過得最好,結果……


    緩了好一會兒,張德雲才重新直起身子,手指移到旁邊戴厚眼鏡的中年人:“這是老向…一千度的近視,挨批時硬說他是‘裝瞎’,眼鏡都給砸了……現在真瞎了……”


    他指尖顫抖著掠過那個被刮花的人影,停在一個年輕麵孔上:“小馬……我的學生,現在在鍋爐房……”


    又移到葉大夫和自己身上,“老葉、還有我…我挺好的,至少…還守著這兒……”


    張德雲唯獨沒說那個被刮花的人,宋嘉也沒問,不過心裏大概有數,那人在風雨來臨時,怕是選擇了背叛。


    看著照片上這一張張鮮活的麵孔,竟沒一個落下好結局,宋嘉心裏像堵了塊浸透苦水的棉花,又沉又澀。


    這個瘋狂的時期,把多少人的理想、才華和尊嚴,都碾碎在了車輪之下。


    宋嘉輕聲說:“張伯伯,我幫您看看腿吧。”


    “不用了,早壞死了。”張德雲擺擺手,“你是老葉的徒弟?他現在收了多少徒弟?”


    “兩個,我是最厲害的那個!”宋嘉揚起下巴。


    張德雲終於笑了,“這沒羞沒臊的勁兒,果然是老葉親傳的。”


    他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亮,“不過老葉是怎麽回事?當年他可是立誓要帶出百八十個徒弟,把中醫絕學傳遍大江南北的……”


    話說到一半,老人突然頓住了,搖搖頭苦笑道:“也是,現在這年頭,誰還信這個?連醫院都隻講究西醫那一套,老葉能守住本心就不錯了……”


    就在張德雲感慨時,宋嘉已經蹲下身,輕輕挽起他的褲腿。


    隻見老人的右腿扭曲變形,骨頭明顯錯位生長,皮膚上還留著當年捆綁的疤痕。


    “丫頭,別看了。”張德雲伸手想拉她起來,“這腿當年被打斷後,他們不準我治,就這麽歪著長好了。要想重新接,就得再打斷……”


    他搖搖頭,自己放下褲腿,“我這把年紀,經不起折騰了。”


    張德雲的語氣平靜,卻讓宋嘉鼻子發酸。


    張德雲拍了拍她的肩:“能繼續守著這片地方,看著學生們來來往往,我這把老骨頭……也算沒白熬。”


    “馬上就熬出頭了。”宋嘉擠出一絲笑。


    她想為他們做點什麽,可思來想去,發現自己什麽都改變不了。


    宋嘉從背包裏拿出一疊錢票,塞進張德雲手裏:“我今天來得急,沒帶什麽東西,這點錢票您和向伯伯買點吃的、用的。”


    見張雲德要推辭,宋嘉連忙道:“您要是不收,等我回去,我師父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她又掏出兩瓶藥,“這是我配的止疼藥,您疼的時候就吃一粒。還有這瓶是明目的,麻煩您轉交給向伯伯。”


    張德雲攥著藥瓶,眼眶發紅,“好孩子……你的心意,我們領了。”


    他擦了擦眼角,又催促道:“行了,你趕緊回去吧。這地方……沒事別來。”


    宋嘉點點頭,仔細記下張德雲的地址,說以後會定期寄東西來,便沿著來時的路離開了。


    回到招待所,已經是下午四點。


    跑了一整天,她累得渾身發軟,可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心裏堵得難受。


    那張老照片上的人總在她眼前晃,那些被迫害的科學家、教授們,他們的遭遇,是人民的悲哀,更是民族的傷痛。


    沈望川推門進來,看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尖猛地一疼。


    他走過去,輕輕抱住宋嘉,看到她手中的照片,頓時明白了緣由。


    “媳婦,別難過,會好起來的。”


    是的,會好起來的!


    那四個禍國殃民的罪人,很快就要為他們犯下的罪行付出代價。


    幾十年後的中國,早已挺直腰杆,傲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


    那些逝去的英魂看見,一定會感到欣慰。


    他們當年拚命守護的夢想,都變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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