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裏縮在綠蔭中,時有清風,倒也涼爽。


    龐靖忠坐了一會,又打了個兩個哈欠,酒意上頭,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待到鼾聲悠悠,陳廉則趁機掏出留影石搗鼓了起來。


    閑來無事,他想利用留影石,再試試對自身元神的操控。


    需要鄭重申明的是,他絕不是故意去窺探留影石中的他人隱私。


    接著,他閉上眼,定下神,任憑清風輕輕落在身上,迎來了一陣舒爽。


    不多時,腦海裏便出現了那隻炎煌獸的影像。


    按照上次的經驗步驟,陳廉騎上了炎煌獸的背脊,驅使它載著自己躍出了身體。


    魂魄出竅後,他不敢在外界逗留太久,就又一頭紮進了留影石裏。


    按照龐靖忠的說法,石中留有趙白的意念,等於也上了一道門鎖。


    想要查看留影石裏記錄的影像,要麽是趙白本人,要麽走感知、解析到契合的常規途徑。


    但對於擁有上古神獸的陳廉,他依舊選擇了“暴力破鎖”。


    當他的元神滲進了石中,起初周圍一片黑暗。


    不久後,周圍逐漸變亮,出現了一大片的綠色。


    他發現自己的視角貌似是草叢裏,眼前是一個廊道,有竹葉搖曳。


    應該這顆留影石之前是藏在某個地方的草叢裏。


    會是何處呢?


    陳廉分析著,忽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飄來。


    且伴隨著一陣話語聲。


    “那小子現在怎樣了?”


    “稟告大人,一切無恙,至今那小子仍然對自己的假身份深信不疑,否則此次也不會舍命跟淨土教的反賊對抗了。”


    這聲音,很熟悉……


    莫非,是那兩人?


    就當陳廉猜疑的時候,兩雙靴子從眼前晃過。


    抬眼望去,他果然看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聞人瑕和熊海濤!


    他頓時了然。


    眼前的景象,應該是衛所裏獨屬於千戶的竹蔭廊道!


    “難道趙白先生在衛所廊道裏藏了留影石,以窺探軍務情報?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陳廉驚愕不已。


    刺探衛所的內部信息,趙白的行徑無疑是嚴重違法的!


    甚至他一度懷疑,趙白會不會就是隱藏在背後的淨土教內奸!


    這般想著,他還是潛下心,繼續“窺視”著聞人瑕和熊海濤在廊道內的對話。


    隻見聞人瑕置身於在茂密的竹影中,那張半臉麵具在其間顯得影影綽綽、若隱若現。


    但聲音依舊清晰。


    “仍舊要謹慎些,誰都不知道那小子何時會恢複記憶,這次他能通過直覺破案,顯然是過往的記憶在作祟。”


    “卑職心裏有數,已交代他那兩個結拜兄弟接下來密切盯梢,一旦發現那小子不對勁,便立刻誅殺了他!”熊海濤語氣森然。


    “非必要不至於直接誅殺,大可以先拿下來。對了,此次他立下功勳,內部嘉勉幾句就行,絕對不可對外聲張。”


    “卑職也是這麽想的,若是到處傳誦他的功勳事跡,鬧得全城皆知,那麽接下來就不好收場了。”


    熊海濤玩味一笑:“畢竟有幾人能接受,涉險冒死覆滅淨土教陰謀的功臣,真實的身份其實就是淨土教的反賊!”


    頓了頓,熊海濤又道:“對了,那小子剛提了一個要求,希望能去浩典閣修習有關修神的典籍,尋找以此化解寒毒的法子,卑職因此想到了一個死馬當活馬醫的誘敵策略……”


    “……”


    陳廉看著兩人在竹蔭廊道中走遠,留影石載著他的元神,仍然靜靜地藏在草叢泥土裏。


    他好像聽懂了什麽。


    但又不是很懂。


    但他漸漸懂了!


    雖然聞人瑕和熊海濤沒有指名道姓說那小子是誰,但根據上述話語的信息,答案呼之欲出!


    “我,陳廉,泰安府千戶所的小旗官,這個身份其實是假的?!”


    “而我的真實身份,其實是淨土教的反賊?!”


    “這一個月來,周圍人其實都是在演我?!”


    這是人幹的事?!


    這劇本還能更癲一些嘛?!


    這是給我來了一出《陳廉的世界》?!


    那一刻,陳廉滲入留影石中的元神幾乎裂開!


    直到這時,他方才後知後覺到這一月來周圍的諸多古怪細節。


    比如自己身中寒毒,為何衛所除了請醫者卻沒有給予更有效的治療。


    比如周圍同僚對自己的態度,為何總是顯露出疏遠似的熱情。


    比如為何龐靖忠和薑世生一直寸步不離。


    原來,從地宮開始,聞人瑕這群人就在給自己洗腦,為了利用自己對付淨土教!


    原來,自己在他們的眼中,隻是一個被忽悠瘸了的敵對分子!


    原來,自己隻是一個可憐又可笑的小醜!


    有那麽一瞬,陳廉覺得自己便如這留影石一般,丟在角落的草叢泥土,肮髒狼藉,隻配蜷縮在他人的鞋邊……


    什麽袍澤之情,結義之情,統統都是假的!


    去他奶奶祖宗九十九代!


    或許是情緒動蕩得太厲害,陳廉突感元神有種被撕裂的痛,於是連忙操控炎煌獸脫離了留影石,回歸了身體。


    清風徐來,陳廉緩緩睜開了眼皮,望著坐在對麵的龐靖忠,這位曾覺得情同手足、肝膽相照的大哥。


    此時,他的眼神卻已是一片清冷。


    甚至,在這個炎炎夏日,都近乎要氣抖冷了。


    內心劇烈起伏了好一會,陳廉慢慢冷靜了下來。


    他必須得逼著自己冷靜。


    畢竟他如今的凶險處境,比起之前身中寒毒的時候,算得上是有過之無不及!


    可想而知,一旦自己沒了利用價值,或被他們察覺到異樣,那便是兔死狗烹的結局!


    該如何擺脫新一輪的死亡危機呢?


    第一時間,陳廉想到了逃離。


    現在薑世生押著呂瀚去了衛所,龐靖忠又在打瞌睡,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但轉念一想,他就否決了這主意。


    如今泰安城處於戰時狀態,出城雖然比進城容易一些,但沒有路引,也休想逾越半步。


    即便想法子逃出去,又能逃去哪裏呢?


    再去找淨土教的老夥計們?


    一樣凶多吉少啊!


    先不說上哪找組織。


    就說眼下,他剛壞了淨土教的謀反大業,已然是裏外不是人!


    但又不能坐以待斃……


    “請問,你們二位是來拜會趙院首的麽?”


    一個高瘦的書生往亭子走來,開口問道。


    陳廉點點頭,同時藏起了手裏的留影石。


    “你們的事,孫英師弟都與我說了,我這師弟做事習慣了擅作主張,此事也是剛告知我們的。”


    高瘦書生苦笑道:“我家老師一般是不隨便見客的,但既然你們來了,我家老師也願意接待一下。”


    “那便有勞了。”陳廉撇下依舊酣睡的龐靖忠,走出了亭子。


    “你們是衛所的衛兵吧?剛好,我也有些事想問你們。”


    高瘦書生指了指牌匾,道:“我家老師閑暇之餘,創辦了一個叫《浮生繪》的邸報,搜集市井坊間的逸聞,近日你們衛所破獲了淨土教的大案,隻是內情卻未對外披露,不知可否方便告知?”


    陳廉一挑眉頭,目光隨之閃爍了幾下,忽然計上心來。


    當即,他也會心一笑,道:“自然方便,正好我就是破案的首席功臣。”


    “閣下便是那位勇闖險境、力挽狂瀾的義士?!”高瘦書生頓時喜出望外。


    同時,他的態度也客氣了許多,作揖道:“在下高長壽,有緣相見,著實大幸。”


    “在下陳廉,能結識高兄與趙院首,也是榮幸之至。”陳廉意味深長地笑道。


    “請這邊來,順便跟我說說那一夜的來龍去脈……誒,陳兄的同僚不需要叫醒嗎?”


    “讓他先睡著吧,這些日子,他想必很辛苦。”


    陳廉看了眼龐靖忠,笑容微微一斂。


    既然裏外不是人,那索性不當人了!


    接著,他隨著高長壽走進了小樓,開始講述起自己那一夜的睿智和英勇。


    “這就要從抱仙樓的花魁何憐香,詭異慘死開始說起,我原以為隻是一起普通的命案,卻無意間撬動了命運的齒輪……”


    趁著高長壽聽得聚精會神,陳廉將藏在袖子裏的留影石輕輕往後一丟,一咕嚕滾進了池水中,泛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


    龐靖忠沉沉地睡了許久,醒來時,頓感身心舒暢。


    這一個月來,他早已心神俱疲。


    自從聞人瑕安排他冒充陳廉的結拜兄弟,他的神經就一直緊繃著。


    從早到晚,每時每刻,他的生活裏、腦海裏、心扉裏,裝的都是陳廉。


    加上前兩日又經曆了那場驚心動魄的鏖戰,他的體能精神都近乎幹涸。


    今天得了一份閑差,又在這悠然恬靜的環境,他難得鬆懈了精神。


    這一覺睡得很香很甜很美滿。


    雖然醒來後,要繼續麵對虛偽又緊張的任務……嗯!


    我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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