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這也太不好意思了,”李氏把手在圍裙上擦著不接,“我家老頭子要是教得不好了怎麽辦。”


    賈和說道:“王爺王妃都看過程英先生的那本書,很是讚賞。這錢,您放心拿著吧。”


    李氏聽到說那本書,心裏又沒底了,那還是三四年前讓人堪印的,怎麽堪印出來的呢?是家裏的老頭子背著個包袱,跑到北邊的金陵,在一個特別附庸風雅的商人家耗了好幾天,也不知得到多少白眼,才找到二百兩銀子,讓書商給印了百十冊。


    書印出來之後,也沒有人買,都給老頭子拿來送他那些朋友了,那兩年家裏的確熱鬧過一陣兒,有些看到書的人過來拜訪。


    有說老頭子學識高的,卻也有跟他辯駁不服他寫的那些東西的。


    最後就是空熱鬧一陣兒,家裏連一文錢的存銀都沒有了。


    沒想到那本書竟然能到王爺手裏,現在還專門派人來請他去當先生?李氏有種感覺,老頭子這以後是要風光了。


    隻是想到他那個臭脾氣,以前希寧朝的時候,老頭子都要整天發牢騷,現在是攝政王當朝,他更有多方的看不慣。


    在家說說就罷了,到了王府可別再沒腦子。


    想到這點,李氏更不敢接那盒金子了,笑著跟賈和說先回家看看,腳步匆匆地就往家走去。


    程家,程英並沒有收拾行李,小孫兒把爺爺帶到家裏,就在那兒抽陀螺玩,李氏進門,看到老頭子撚著胡須一臉沉思的模樣,當下喊了一聲:“你還不去收拾行李,那是王爺家來請的。就算不給錢你也得去。”


    “知道知道,”程英點著頭,看到老婆子眼眶有些紅,說道:“你放心吧,我不是年輕那時候了,為了咱這一大家子,再看不慣的事我都不會去評說的。”


    李氏擦了擦眼睛,進屋裏去打包鋪蓋、衣服。


    “爹,娘。”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扛著鋤頭走進家裏,“我咋聽村裏人說,村口那個官爺,是來請爹去做先生的?”


    程英點點頭,對兒子道:“平安,你是家裏的長子,我不在家就多顧著些。”


    程橘心道您在家的時候也是萬事不操心的,卻是應道:“爹,您不用擔心家裏。就是您這麽大年紀了,再去外麵坐館,兒子卻不放心。要是能推---”


    “推什麽推?”李氏從屋裏出來,把一個裝的結結實實的包裹遞到程英手裏,“去吧,孩子們你一直都沒有管過,也該給他們做些什麽了。”


    程橘沒想到老娘這麽著急,說道:“好歹讓我爹吃過晚飯,明天早晨再趕路。”


    李氏說道:“人家願意等啊?那是王爺派人來請的。”


    程橘一聽,也不敢再說什麽。


    說話間,程英的另外兩個兒子也過來了,見到爹願意去,娘也催著,三個孩子不好反對。


    老二程槐道:“我看那官爺隻乘一匹馬,我去村長家借來他家的驢車,好歹把爹送到縣裏。”


    賈和在村口等了大半個時辰,因為他一直在村口站著,擔心是衙門有事下傳,村裏的年輕漢子都出來家門,三三兩兩在村裏散站著。


    賈和鼻子上都冒汗了,看見程家人過來,才鬆一口氣。


    “這錢你們拿著吧,”等程家人到跟前,他便把那裝著金錠的盒子遞上去。


    李氏想了想,伸手接過來,卻想著等老頭子送來平安信,這錢才能動。


    “回去吧,”程英跟老妻揮手,“這錢該花就花。”


    這時村裏人才有湊過來的,問道:“大爺,您真要去外麵坐館啊?”


    程英笑道:“這還有作假的?”


    一個老婆子說道:“這程老大從小就是有出息的,別看科舉考不上,教個學生肯定行。”


    李氏氣得歪了鼻子,白了這老婆子一眼,道:“二嬸子,我們家老頭子這次可是去教王爺家的孩子,那可不是一般的學生。”


    賈和見這些村裏人你一言我一語大有聊天的架勢,翻身上馬,跟程老大程老二示意了下,就先控著韁繩在前麵走了。


    大柳村距離縣城有百十裏地,驢車走得慢,到縣城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


    程橘和程槐兩兄弟一開始還擔心,但是在縣城的官道上看見那早就等著的馬車,以及旁邊跟車夫聊天說話的本縣差役,多少放了些心。


    馬車裏的空間很大,中間的固定在車廂上的小茶幾上還有茶水點心,後麵是一個鋪著玉簟的涼榻。


    別的不說,隻看這布置,就知道王府真心請他們爹去坐館的,再次跟老爹說了聲到地方寫封信來,程橘程槐就要回去。


    “等會兒,”程英叫住兩個兒子,把馬車裏的點心都倒在一個包袱裏,讓他們帶回去。


    程老大、程老二一時間都不敢接。


    程英直接塞到老大懷裏,才對旁邊麵無異色的車夫道:“走吧,別誤了你們的差事。”


    程橘程槐站在路邊,看著馬車漸漸駛得遠了,程橘擔心道:“二弟,你說咱爹這性子,到王府能不得罪王爺?”


    程槐也擔心,說道:“可這不能不去,王府咋想起來請咱爹,當年爹可是連鄉試都沒過。”


    按說一個秀才總比普通人好生活,可是他們爹是那種脾氣又臭說話又直的人,一開始在村裏試著開了個館,收幾個頑童,多得掙不了,一家人的吃喝總是能出來。


    但爹什麽話都說,看了村裏的孩子,頭快搖斷了,隻有一句話,這些小孩的資質不用他教,別村的童生教教認字就行了。


    為此還得罪不少村裏人,後來村人見這老頭連他親孫子也不教,才都說這老漢是讀書讀擰巴了,不再跟他計較。


    這邊,賈和和車夫趕車趕了一天多,第二天傍晚才到最近的碼頭,坐上去京城的船,三天後順利抵京。


    “這是京城?”


    站在高大的城門前,腳下踏著平整寬闊的水泥路,程英有些不敢相信,進了城沒多久,就見一家銀樓圍著些木架子,三四個人正站在架子上貼一種帶著特別紋路的磚片子。


    這更把程英驚訝得不行,忍不住跑過去,拉住一個人問道:“這貼的是什麽啊?跟陶瓷似的?”


    “這叫瓷磚,”被拉住的那人說道,“城外的官窯造的,兩文錢一塊兒呢。不過光有錢也不一定能賣到,得有門路。”


    程英恍然地點點頭,看到前麵的店鋪,都安裝著透亮的大玻璃窗,更有種走錯地方的感覺。


    這是京城?是十年前他和一眾好友來過的那個,乞丐在城外紮堆,富人在城內一擲千金的京城?


    爬上馬車,程英問車夫:“老弟,怎麽這一路都沒見到乞丐?”


    車夫笑道:“您有年頭沒來京城了吧?早幾年,一部分乞丐當兵去了,這一年來,凡是有手有腳的,都能找著活兒,餓不著了,還當什麽乞丐。這一路上走過來,那麽些水泥廠呢,天天招人。”


    程英慢慢地點下頭,水泥他聽說過,沒見過,他們那兒的縣城中,富貴人家都用水泥砌了房子,隻是沒想到這東西在京城這麽普遍。


    “玻璃也是咱大周自己造的?”


    “是啊,”車夫在外麵趕著車,大聲道:“那種玻璃罐子,帶蓋兒的,五文錢就能賣兩個,前邊就有個攤兒,您要不要去看一眼?”


    程英答應一句,車子在路邊停下,不多久,他就抱著兩個玻璃罐子走回來。


    車夫重新趕上車:“以後您有空了可以出來逛逛,在菜市上還有賣罐頭的,尤其是山楂罐頭,酸甜軟糯,別提多好吃了。”


    程英一手抱著玻璃罐,一手掀著車窗簾,看著安居樂業的京城,心內頗有種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覺。


    他們的車子沒有直接去王府,而是先到了赤陽司,讓程英收拾歇息一番,等著王爺的召見。


    ---


    傍晚的天邊氤氳著一片如山巒起伏的紅霞,遊蕊披著紅霞回到王府,覺得今天不是那麽熱,便讓小黑蛋和衛不恕、玄白去後麵的山林裏玩耍。


    課業晚上再寫就是,這樣好的天氣景色,是可遇不可求的。


    灑進餘暉的殿內,宿岩正端坐在書桌後在寫著什麽,旁邊還擺著一摞紙,遊蕊走過去,在對麵坐下來,“沒有政事怎麽也不歇會兒?”


    處理政事的時候,他手裏不是折子,就是人在政事堂。


    宿岩這才停下筆,遊蕊拉過他的手給他揉著,能感覺到他手指頭上的繭子比以前又硬了一層,可見這段時間他多勤政。


    “這是要做什麽?”看到宿岩麵前的紙上是一行行策令,遊蕊有些好奇,因為她好像看到一條是工匠可以當官的條件。


    宿岩笑道:“知道去了你的家鄉,我感觸最深的是什麽嗎?”


    遊蕊搖頭,“你從頭至尾都很平靜的樣子,那裏有讓你生出感觸的東西嗎?”


    宿岩抬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自然有,那裏隨便一個圖書館,就比大周的皇家圖書館要大,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書籍,其中的內容,甚至還有一些在大周都被工匠作為傳家秘訣的東西。”


    “這裏,現在的印書技術也不算太差,我想,先在京城建造一座萬家圖書館,各學派、各行業,隻要他們願意把知識獻出來,朝廷可以免費印刷,收藏在圖書館中。一些地位低的工匠,若是貢獻大的,還可以授予相關的官職。”


    “我們,也需要弄兩個專門研究奇技淫巧的研究院。”


    遊蕊看著宿岩,“沒想到這幾天你竟然想了這麽多。”


    她就隻想著能怎麽再回去,以及怎麽和爸爸媽媽交流了。


    “不止,”宿岩笑道,“你以前不是說過,算學很重要嗎?我打算,今年秋的會試,增加算學一科。與此同時,我還要弄一個特別官位,吸引天下工匠都來研究如何降低造紙的成本,最好能低到十幾文就能買一刀,我要天下人都讀得上書。”


    遊蕊疑惑他怎麽突然跟打了雞血似的,就聽他接下來說一句:“盡量在有生之年,讓你能再次過上你原來的生活。”


    心裏像是滑過一陣暖流,遊蕊笑道:“那我就等著了。”


    宿岩也很明白,要這個社會走到蕊兒曾經生活的那個地方的水平,不能隻靠技術上的改進,還需要改變社會的結構,土地和金錢不能僅僅被朱門豪富用來享受了。


    “明年開春,我帶你去各大軍營走一走?”他突然說道。


    遊蕊聞言,想到前幾天外公跟她提的,和京城的骨科、外科大夫開一個交流會的事,當時外公就說,開刀、縫合傷口的技術要是能普及,最受益的就是邊疆士兵。


    “嗯,可以啊,我還沒見過這個時代的軍隊呢。”遊蕊說道。


    宿岩笑了笑,捧過她的臉頰,傾身在她額頭落下一個灼熱的吻。


    要是那些有錢有地的人聽話,自然一切好說,要是不聽話,他也不介意翻個天,把天底下的上層階級都大換一遍。


    或許現在那些追隨他的官員們都會倒到皇帝那一邊,但對宿岩來說這些都不算什麽,不就是把現在的官員再換一遍嗎?當初先帝朝的官員,現在的朝中又有幾個呢?


    早先換過了一遍了,其中的流程,宿岩已經很熟悉。


    不過若是能和平過度,還是更好的。


    在遊蕊還不知道時,就在今天和宿岩說過話之後,他給暗衛下了一個命令,統計全大周占地百畝以上的地主人口,各地的望族更是此次統計的重點對象。


    兩天後,宿岩和遊蕊在望霞閣見了程英和周懷民,談論了讓他們教給三個孩子的內容,之後家裏的三個孩子便每天上午去私塾上課,下午和入夜之後的半個時辰,跟著這兩位先生讀書。


    三個孩子的資質,在程英眼裏都隻是一般,不過他們有攝政王這個靠山,注定以後的起點都會比別人的終點還要高,他的治國之策,他們的確是有學的資格,教起來也就很認真。


    至於周懷民,他是個搞算學的,為人頗有學者的嚴謹守矩,沒有讀書人那樣的一腔孤憤,對於王府提供的教學條件十分滿意,很快便熟悉了大半天自己研究一個多時辰教學生的生活。


    這一年秋,算上海外的五個州省,大周三十六個州省有二十八個都是大豐收,秋糧入倉之後,建造在十八個重要省份的糧倉都滿了。


    但是八月十二這天,遊蕊下班回來,就覺得王府的氛圍跟前幾天的輕鬆歡樂不大一樣,劉豐垂頭站在殿外,看見她像是看到了救星。


    “娘娘,您快進去看看吧。”


    遊蕊聽他聲音都緊繃著,嚇得不輕的樣子,也沒問怎麽了,徑直邁過門檻走進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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