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吾家世代為大明征戰,您真要助滿清與大明為敵?”


    彭朝柱的長子、十四歲的彭鼎問父親。


    望著兒子那張既英勇,又稚氣未脫的臉,彭朝柱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兒啊!吾家為大明流血流得還不夠多嗎?渾河之戰,多少家人殉囯?可除了幾個追封的官職,又得到了什麽?現在清朝已經占據大半江山,天下遲早是他們的。洪大學士向攝政王求了情,咱們不用剃發易服。降清,也不算對不起祖宗”。


    “可是,父親,兒聽說那明軍先鋒陳友龍,有個外號叫‘五閻王’,凶殘無比,喜歡生剝人皮。兒子怕他會毀了咱們山寨呀!”


    彭朝柱譏笑道:“怎麽,鼎兒怕了?吾畢基卡人,是白虎之後,汝平時號稱力能伏虎,那陳友龍難道比老虎還厲害?”


    初生牛犢不怕虎,一個“怕”字惹惱了十四歲的彭鼎,沒什麽比這個字更能刺激一個勇士。


    畢基卡人在山林中長大,十四歲已經是成年的戰士。作為土司的長子,彭鼎更是武藝驚人,十一歲已能單獨狩獵。


    “父親,兒子願去五寨司戰那陳子龍”。


    見兒子這英雄的模樣,彭朝柱十分欣慰,這才是彭氏的子孫。


    “鼎兒,汝帶一千人馬去五寨司,詐敗,把明軍引到草子坪。為父帶五千人在草子坪設伏,必能一舉破敵”。


    保靖土司以“旗”作為管理土民的單位,共有十六旗:虎、豹、廣、智、謀、勇、威、驅、彪、勝、親、利、飛、良、先、鎮。最多能動員六千土兵。彭朝柱準備動員全族之兵作戰。


    彭鼎帶著虎、豹、廣三旗兵來到了五寨司。


    “將士們,隨我衝!”


    大明遊擊聶鳴率隊往山上衝。


    左盾右刀,騰挪跳躍,靈活似靈狐。一塊磨盤大的石頭迎頭砸來,他一個側滾,輕鬆避過。


    “嗖!”


    彭鼎??準聶鳴射了一箭。


    好個聶鳴,聽音辨位,一個鐵板橋,冷箭貼身而過。


    彭鼎暗叫可惜,下達了撤退的軍令。


    保靖土兵,沿著山後小道,消失得無影無蹤。


    “哈哈哈!”


    聶鳴哈哈大笑,這些土兵,在吾武岡軍麵前簡直不堪一擊。


    彭鼎逃,聶鳴追,黃友龍帶著孫華、張大勝斷後。


    奇梁洞、苗人穀、飛水穀??


    一座座山寨,落入明軍手裏。


    黃友龍十分得意:“這二彭在湘西聲名顯赫,沒想到這般不經打。不過癮呀不過癮!”


    孫華連連恭維:“二彭焉敢冒犯大哥虎威?”


    張大勝也開起了玩笑:“大哥,那二彭想是怕大哥您剝他們的皮,所以跑得飛快。您不追快點,怕追不上”。


    陳友龍哈哈大笑:“叫弟兄們追快點,抓住彭朝柱,老子重重有賞!”


    轉眼間,追到了草子坪的一個土坡下,山路崎嶇,明軍難以保持陣形,三三兩兩,人困馬乏。


    彭朝柱令部下吹起了進攻的號角。


    “嗚!”


    嘹亮的號角聲,響徹山穀。


    保靖土兵從山坡上、山腳旁,四麵八方,殺了出來。


    畢基卡人雖然人數不多,但是卻非常凶悍,又一直在養精蓄銳。陳友龍部雖然也是精銳之師,但不熟悉地理,又追了半天,十分疲憊。


    仗一打起來,陳友龍抵擋不住,隻得邊戰邊退。


    聶鳴部衝在最前麵,撤退時也隻能由他斷後。


    彭鼎又射出了一支箭,卟的一聲,穿入聶鳴右肩。


    聶鳴忍著疼斷後,掩護主力撤回沅州岩門。


    這點箭傷,正常情況下,要不了聶鳴的命,武岡軍,個個都是鐵打的漢子。


    可是,畢基卡人的箭有毒,老彭家的箭,更是用深山裏毒蛇的毒液淬煉,奇毒無比。


    聶鳴回營後,一陣頭暈目眩,須臾氣絕。


    “小鳴子!”


    陳友龍痛徹心菲,眼淚直流。聶鳴、孫華、張大勝皆是他的把兄弟,焉有不痛之理?


    嚴遵誥的大軍趕到了岩門。


    剛到岩門,隻見一黑臉精瘦漢子,赤著上半身,綁著荊條,跪在營門口。


    仔細一看,居然是陳友龍。


    “陳總兵,汝這是做甚?”


    “末將無能,犯了軍令狀,請大帥斬末將之首,以令三軍”。


    嚴遵誥歎了口氣:“此戰不怪將軍,是本帥輕敵了”。


    揮劍斬下一縷頭發,“就讓此發代將軍受刑”。


    陳友龍又感激,又羞愧,發誓下一仗,一定要打出個樣子出來。


    世事總是變幻莫測的,明軍剛遭一劫,又逢一喜。


    兩江口土司彭應楚到了。


    兩江口長官司本是保靖州宣慰司的一部分,真正的血脈相連,一筆寫不出兩個彭字。可惜百餘年前分裂,爭鬥百年,竟成仇敵。


    這也是大戶人家的通病,家也大,產也大,後世子孫矛盾也大;家也小,產也小,後世子孫和睦到老。


    收到了巡撫高鬥樞的信,彭應楚大喜。


    “好汝個彭朝柱,平時汝保靖彭氏恃強淩弱,欺侮吾兩江口彭氏,今日正好借朝廷之手,滅了汝”。


    彭應楚帶來了兩千部下,兵不多,但是人家熟知保靖州地理。


    “大帥,這座山後麵有條小路,可以從此偷襲”。


    “大帥,此處有不少山洞,可派人搜索,小心敵人設伏”。


    “大帥,此處有水源”。


    “大帥??”


    有了彭應楚這個帶路黨,明軍的人數本來就遠遠高於保靖土兵,很快,就掌握了戰爭的主動權。勢如破竹,連克五寨司、草子坪司、花垣等處,逼近保靖州城。


    彭朝柱急忙向永順宣慰使彭宏澎、清辰州總兵徐勇、酉陽土司冉天麟、桑植土司向鼎求救。


    酉陽冉氏和保靖彭氏雖是姻親,但冉天麟、冉天育兄弟,在陳邦彥討伐偽楚王朱容藩之戰中,見識過朝廷的厲害。不但不肯出兵,反而勸彭朝柱早日歸順大明,免得惹禍上身。


    徐勇兵少,收縮在辰州城裏,不敢援救。


    永順宣慰使彭宏澎,聯絡了自己的姻親,桑植安撫使向鼎,準備救援保靖州。


    ??


    青衣儒衫,長發束起,絕美的容顏,盡顯儒雅之氣的容美宣撫使田霈霖正在描著丹青。


    筆底春風下,一幅美人圖,躍然紙上。


    幹辦舍人(土官,管文字和接待)來報:“宣撫使,高撫台令人帶了一封文總督的信來”。


    “文公的信?”


    田沛霖大喜,立即要出迎。想了想,不妥,今日正是吾五日休沐之期,未沐而待客,失禮也。


    先沐浴一下,再見使者。


    湘西諸土司中,容美田氏、酉陽冉氏皆是書香門第。尤以容美田氏最為有名,田氏有規定,未入學,不得任土司。曆任土司,既是土司,又是大詩人,尤以田霈霖的父親,田玄最有名。


    田霈霖受父親影響,精通儒、釋、道,三家真傳。篤信道教的“三日一沐,五日一浴”。


    古人的沐浴和洗澡可不是一回事,洗:灑足也;澡:灑手也。沐:擢發也;浴:灑身也。


    “三日一沐,五日一浴”,田大詩人豈不是五天才洗一次身子?


    正是。


    可不是他不講衛生,而是他講究養生。


    “千寒易去,一濕難除”,《黃帝內經》上說:脾是管理身體後天健康的主要器官(“脾為後天之本”);但它最怕水(“脾惡濕”),水濕會損壞身體其他係統的運作;“脾屬五”,洗澡不能天天洗,“五日一浴”是最合適的間隔。


    今天正好輪五,不洗幹淨見客不禮貌。


    仆人在香桶中灑下白芷、桃皮、柏葉、零陵、青木香。


    田霈霖脫衣入浴,一邊洗著,還一邊吟起詩來:“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沐浴完畢,來見使者。


    “尊使遠來辛苦,文公的信劄何在?”


    信使取出信。


    田霈霖拆開信,裏麵有兩首詩。


    一首是他父親田玄臨死前寫的,“遺人辭故主,擁鼻增辛酸。矢誌終身晉,寧忘五世韓。趨新群動易,戀舊抗懷難。何事都門下,尚多不罷官”。


    父親一身忠於大明,詩中盡是懷念大明之情。他老人家見大明國勢日下,居然一病不起,與世長辭。


    第二首是自己的三弟田甘霖寫的,“秋水淒日,溪橋長別時。緩隨赤象步,微詠白駒詩。亡國音同哽,無家路倍歧”。


    當年文安之知道父親忠義,親赴容美,為父親的《秀碧堂詩集》寫了序。自己十分感激,文安之離開容美時,令三弟寫了這首《送文鐵庵先生往施州》送行。


    往事一幕幕啊!


    田霈霖控製住眼眶中的淚水,沉聲問道:“高撫台使汝帶文公的信來,有何所托?”


    “朝廷正在攻打保靖彭氏,怕永順彭氏、桑植向氏救援保靖,欲托公領兵騷擾永順、桑植,使彼不能相救”。


    田霈霖正色道:“朝廷有命,吾不敢辭。請回報高公,容美即刻出兵”。


    送完使者,田霈霖叫上弟弟田既霖、田甘霖、田蘇霖,還有水燼土司唐鎮邦、施南土司覃懋粢,東鄉土司覃繩武,此三家土司皆聽命於容美。發兵一萬,分別攻打永順土司彭宏澎、桑植土司向鼎。


    彭宏澎、向鼎聞田霈霖兵到,無暇救援彭朝柱,引兵萬餘,與田霈霖對峙。


    ??


    沒有援軍,彭朝柱再也支持不住。


    保靖州,城破了。


    “點火!”


    彭朝柱喝令仆人。


    “老爺”,老管家淚流滿麵,不忍點火。


    彭朝柱怒道:“汝要讓吾蒙受被俘之辱嗎?”


    一把搶過火把,點燃了柴堆。


    保靖彭家大宅,獻入了一片火海。


    火堆中,一個聲音聲嘶力歇。


    “列祖列宗,原諒吾這個不孝子孫吧!保靖彭氏六百年基業,全毀在吾的手裏啊!”


    彭鼎揮舞著雙斧,從城上殺回,想救父親突圍。孰料宅中已成火海。


    “父親!”


    一聲悲鳴,衝向明軍。斧光四射,顆顆人頭落地。


    “呯”,一聲銃響,彭鼎的胸口多了個大窟窿,虎目圓睜,不可置信地倒下。


    “這個賊將是吾殺的”。


    一個明軍把總,對身後的鎮撫說。


    鎮撫點點頭,記下了把總的姓名和戰功。


    軍製改革後,朱亨嘉嚴禁割首記功,改為由軍中的鎮撫等軍紀官記錄軍功。有效防止了作戰中,亂割首級,影響作戰情況的發生。


    陳友龍殺進保靖州城,聞彭朝柱已經自焚,大罵:“老賊害吾義弟,本欲剝汝皮報仇,未料汝死得如此之快。便宜了汝這老賊”。


    ??


    攻下保靖州城後,嚴遵誥在彭府庫房發現了大量的金銀珠寶和糧食,足夠十萬大軍開銷四、五個月。


    這些土司可真富裕啊!


    看了會地圖,嚴遵誥決定一鼓作氣,直搗永順和桑植。


    他召集諸將商議。


    “諸位將軍,現在彭宏澎、向鼎主力被田霈霖牽製,後方空虛。諸君可敢再戰?”


    “末將謹遵大帥號令”。


    見諸將戰意高昂,嚴遵誥大喜,自己手中兵馬遠多於敵軍,遂決定分兵攻取各處。


    李赤心部攻下了南渭州和臘惹洞;陳友龍部打下了麥著黃洞、施溶洞;劉文秀部奪取了田家洞、驢遲洞;高必正拔了上溪州;馬進忠克了白崖洞。


    永順宣慰司的三州六洞,僅餘彭宏澎的老巢施溶州未攻下。


    彭宏澎聞明軍進入永順,不再和田霈霖糾纏,率軍返回施溶州。


    嚴遵誥將施浴州重重包圍,令楊輔臣分兵一萬攻打桑植。


    桑植土司向鼎正與田既霖、田甘霖交戰,不料明軍從後方殺至。他隻有四千兵馬,怎敵得過兩路夾擊。大敗,被楊輔臣砍了腦袋。


    施溶州內,陰氣沉沉。


    大難臨頭,永順宣慰使彭宏澎召集族人商議。


    “唉!永順彭家世代皆是大明忠良,不料吾一念之差,竟成叛逆。現在城中兵馬僅剩五千,城外卻有明軍十萬。施溶州,小城也,擋不住大軍。汝等帶著吾的腦袋,向明軍投降吧,還能給彭家留點血脈”。


    “父親,兒願與父親共存亡!”


    二兒子彭肇相放聲大哭。


    “癡兒,徒死何益?汝一定要好好活著”。


    彭宏澎老淚縱橫。


    大兒子彭肇恒卻道:“父親何不獻城保全宗族”。


    彭宏澎歎了口氣:“現在,即使獻施溶城投降,恐怕也晚了”。


    彭肇恒道:“兒說的獻城,不是獻施溶城,而是辰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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