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暖的很快。


    五月的陽光開始毒辣起來,潑在自店公社治安所門口斑駁的磚地上。


    馬德福一路奔跑過來,藍布工作服後背便被汗漬染成了深色。


    他本想直接跑進去,可琢磨了一下他又拐了個彎去了不遠處的食品店。


    食品店裏,曹梨花正在勤快擦拭炸鍋。


    看到馬德福進門她有些震驚,手裏的抹布頓時掉進了鍋裏:“啊,馬馬馬……”


    “馬什麽?怎麽,還打算叫我名字?”馬德福陰沉著臉看他。


    曹梨花急忙搖頭,訕笑說:“不敢不敢,馬主任你說笑了,我哪裏敢呀。”


    “我是太吃驚了,您怎麽來了?您怎麽突然來我這裏了?”


    馬德福關上門脫衣服,不耐煩的說:“這些你別管,你給我……”


    “馬主任你幹什麽!”曹梨花見此驚恐的拽住自己衣領,“你不能這樣,我我跟你實話實說,王胖子……”


    “你他娘瞎叫喚什麽?你以為我幹什麽?王胖子看得上你,我還能跟王胖子一個口味?你這樣的騷貨也就能配王胖子,還以為能配上我?”馬德福輕蔑的說。


    他脫掉衣服轉過身:“我是讓你看看我後麵,看我右邊腰下有沒有什麽青紫紅腫之類的傷痕?”


    發現馬德福不是上門做那事,曹梨花鬆了口氣。


    可隨即又被馬德福那番話給羞辱的怒火熊熊。


    什麽叫‘你這樣的騷貨’、什麽叫‘也就配王胖子’?


    她用怨毒的眼神看馬德福,低聲說:“沒青紫紅腫,哦,有點發紅,像是被什麽挫了一下子。”


    馬德福又陰沉著臉穿上衣服。


    隻是有點發紅。


    這樣自己去控告錢進,恐怕治安所那幫人不會管,頂多敷衍一下。


    想要讓他們重視案件,傷害得更上一層樓!


    可那樣恐怕會很疼……


    一根筋變成兩頭堵。


    馬德福開始猶豫起來。


    曹梨花小聲說:“馬主任,我得開門了,食品店還得營業不說,咱孤男寡女在一起被人發現了也不好。”


    馬德福聽到這話突然彈起來,像截被踩了的彈簧:“你這話什麽意思?”


    曹梨花愕然。


    馬德福氣急敗壞的指著她的臉罵道:“你這樣的騷婊子還怕被人發現孤男寡女在一起?你天天跟王胖子孤男寡女在這裏怎麽不怕?啊?”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給王胖子幹嘛了,王胖子早就跟我說了,你天天在裏麵跪著給他吹喇叭呢。”


    “你有臉說孤男寡女在一起不好?這話說也是我說!你什麽意思?你說我搞破鞋名聲不好,你跟我在一起怕被我的名聲牽連是吧!”


    他步步緊逼,曹梨花惶恐後退。


    內心的怨毒越來越盛,她臉上的情緒卻越來越平靜:“沒有,馬主任您誤會了……”


    “行了閉上你的嘴,別用給王胖子吹喇叭舔溝子的嘴對著我,我怕聞見王胖子溝子的臭味。”馬德福完全沉浸在欺淩弱小的快感中。


    在錢進那裏受的氣被發泄出來。


    他感覺情緒好了很多。


    本來他打算找塊磚頭給自己腦袋上來一下子,搞個頭破血流去汙蔑錢進。


    可他發泄後冷靜下來了仔細一想,這樣不成。


    供銷社那三棵牆頭草顯然已經倒向錢進了,他這種光明正大的汙蔑是沒用的。


    隻要劉建國一問三人,三人都說他出門時候臉上幹幹淨淨,那劉建國不會僅憑他一麵之詞就抓錢進。


    這樣他想了想,看到食品店有搗蒜用的石頭搗錘,就說:“你用那個給我肩胛骨來一下子,來、來一下子狠的!”


    曹梨花一驚,以為自己報複馬德福的心思被看穿了,急忙說:“馬主任您把我當成什麽人……”


    “你嘰嘰歪歪幹什麽?”馬德福不耐煩,“我沒時間跟你瞎扯,你就聽我的,拿那個搗錘給我肩胛骨上使勁搗一下!”


    曹梨花雙手緊握搗錘。


    馬德福提心吊膽等待挨捶。


    結果錘遲遲沒來。


    他回頭一看,看到曹梨花唯唯諾諾在後頭試探卻不敢下手。


    白提心吊膽了!


    他心裏怒火‘騰’一下子又起來了,怒道:


    “難怪王胖子那樣沒種的東西都能騎你身上噴雲泄霧,你整天跟老娘們罵街看起來挺能三吹六哨、牛逼哄哄的,怎麽實際上軟的跟個熟透了的柰子一樣!”


    “你——啊!”


    一陣劇痛陡然從肩胛傳到心裏,他下意識慘叫一聲卻又趕緊咬牙閉嘴。


    他踉踉蹌蹌跪在地上,回頭怒視曹梨花。


    曹梨花立馬扔掉了搗錘,惶恐的說:“馬主任,是您讓我使勁的來一下子狠的。”


    馬德福咬牙說:“也不用這麽狠——你故意的是不是?我看到你剛才笑了。”


    曹梨花急忙擺手:“怎麽可能?我哪能故意的?不對,我是故意的,是您讓我故意打的呀。”


    “要不然我再來一下子?這次我輕點……”


    “快去你娘的吧,傻娘們。”馬德福盡情的在她身上發泄負麵情緒。


    很爽。


    他等肩胛的疼痛緩了緩,吊著膀子唉聲歎氣的去了治安所。


    劉建國正要出門,正好被他堵住了。


    他從工作服口袋裏掏出特供中華煙的煙盒:“劉所你這是要去哪裏?你可得給我做主啊!”


    劉建國腰間武裝帶的銅扣在太陽底下反著光,他皺眉看了眼馬德福遞來的煙,沒接:“馬、馬德福?你什麽時候來我們公社了?不是,你怎麽了?”


    馬德福此次回崗主打一個低調做人。


    他早上跟隨縣裏的送貨車來到供銷社後沒外出,直接待在裏麵一個勁幹活。


    這也是錢進剛回來就看到另外三人全在大堂裏頭胡亂幹活的原因。


    馬德福都在幹活,他們更不能閑著。


    麵對劉建國的詢問馬德福沒回答,而是強忍痛苦說道:


    “劉所你得給我做主,錢進那王八蛋目無法紀,那王八蛋又打我了……”


    他湊近半步,作勢要給劉建國看後背傷勢。


    劉建國後退半步,布鞋踩著一顆石頭然後一腳踢飛,臉上有些不耐煩:


    “我草,老馬你要搞什麽?你失心瘋了?你盯著錢進幹什麽!”


    馬德福被這話給氣炸了:“我我!你說我盯著他錢進?明明是他錢進盯著我,是他錢進打了我!”


    “那你有證據嗎?”劉建國隻好發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五四式槍套。


    他這邊還有事呢。


    結果馬德福來耽誤事,他真想一槍崩了這個龜孫。


    馬德福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立馬扯開衣服展示後背:“你看我後腰,是他捶的,你看我肩胛骨,是他拿秤砣砸的!”


    “劉所長,咱們多少年交情了……”


    “別他娘扯交情,法律麵前哪有私交。”劉建國表現的鐵麵無情。


    他轉身推開門進去。


    馬德福要跟上,結果劉建國已經撒手了。


    門彈回來,差點撞到馬德福的臉。


    這讓他很不高興:“老劉你說你,連個門不給我開?”


    劉建國聽到這話也不高興:“你也沒給我開門。”


    馬德福說:“嗨,咱自己人你還在乎這個呢?我不是肩膀讓他錢進給砸了嗎?我這個肩膀現在抬不起來。”


    劉建國隻好拉開門。


    馬德福衝他擠眉弄眼表達親昵,劉建國回給他一個嚴肅的表情。


    這時候他就感覺,劉建國不對勁了。


    有個治安員正在門後擦拭“先進治安單位”的獎狀,旁邊貼著“提高警惕,勇於同犯罪行為作鬥爭”的標語。


    馬德福衝這治安員笑:“小王夠勤快的呀,再勤快的給我倒杯茶,這大熱天,曬死人了。”


    小王從搪瓷缸子裏倒了杯涼茶給他。


    馬德福喝了一口,茶葉末粘在舌尖上,又苦又澀。


    “老馬你過來可不是喝茶的,來,把情況都交代一下。”劉建國擺開公對公的架勢。


    馬德福把今天的事情添油加醋再加水的說了一通,最後指著肩膀哀嚎:


    “他真狠心,他本來想用秤砣砸我的後腦勺砸死我的,得虧我反應快避開了,要不然我會被他殺了的!”


    記筆錄的小王抬起頭問道:“他大概是什麽時間動手的?最好精確到十分鍾以內。”


    馬德福看看時間。


    自己得在食品店浪費了十來分鍾的時間。


    那麽現在是十點五十,他琢磨一下說:“應該是十點半左右,不會超過十點三十五!”


    “你們不信去問金海他們,他們隻要沒撒謊,肯定跟我說的一樣。”


    小王疑惑的問:“你是說,大概十點半的時候你挨打了,結果二十分鍾後才到我們這裏?”


    馬德福一愣,腦子轉得很快,迅速給出答案:“我本來想著以和為貴,我尋思我們畢竟是同事,我現在回來上班了,不打算追究他責任了。”


    “畢竟他是小年輕,年輕人哪有不犯錯誤的?”


    “可我後來又想到領袖同誌的話,一味的妥協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鬥爭不是為了打倒某個人,而是為了打倒問題。”


    “你別說這麽多。”小王說道,“還有個問題不對。”


    “你剛才跑到我們單位門口來著,我當時正在擦門窗看到你了,然後你又跑了。”


    “那會距離現在頂多五八分鍾,這個不對勁吧?按你的說法,你當時已經被砸傷了肩膀,可我當時看你跑的很流暢呀。”


    馬德福徹底傻眼了。


    他本來以為仗著自己跟劉建國的關係,報案隻是走個過場。


    結果這幫人竟然要盤根問底?!


    而且這小王平日裏稀裏糊塗的,怎麽今天突然變得格外機靈?


    他無法解釋並且也不敢解釋,因為他沒有做好準備,說的越多錯的越多。


    於是他開始曲線報警拉人情:


    “哎喲喲,我現在肩膀太疼了,這地方準有神經牽扯著我腦袋了,哎喲喲,哎喲,有些事記不太清了,我當時又害怕又痛苦又悲憤啊……”


    “但我可以用我的黨籍來發誓!”


    “你沒被開除黨籍?”劉建國好奇的問。


    馬德福訕笑說:“沒有,咱們言歸正傳,我可以發誓我沒有撒謊,錢進真的把我騙進辦公室,從後麵攻擊我、偷襲我!”


    “劉所、小王你們還信不過我?以前你們找我辦事,我是不是說到做到、言而有信?”


    劉建國皺眉。


    小王撇嘴:“馬德福同誌你別亂說,我們找你辦什麽事了?”


    “是,我找過你,我去年想讓你批給我一點水泥,結果你也沒批呀。”


    提起這事,馬德福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確實有這回事。


    他當時從縣裏搞到了一千斤的計劃外水泥,偏偏當時他相好的哥哥家裏要蓋房子。


    當時小護士在床上衝他吞吞吐吐一番,他一時性起便把水泥給了小護士的哥哥。


    劉建國一拍桌子說:“別說這些有的沒的,咱們今天說案情。”


    “我沒那麽多時間耗在這裏,公社王主任還找我有要緊工作呢。”


    “老馬我再給你一分鍾,一分鍾之內你給我把事情說清楚,否則我不管了。”


    馬德福急了。


    你不管了?


    你他麽是個治安員嗎?你對得起你那身製服嗎?


    窗外有自行車鈴響過。


    車鏈子缺油蹬起來哢嗒哢嗒響,聲音由近及遠,像在倒計時。


    馬德福沒轍,最終喊了一聲:“你就去查一查啊,我已經報案了,你得立案調查啊!”


    劉建國暗罵一聲,隻好說:“行,我現在就去調查,要是我調查是你誣告人家錢主任了,那你準沒好果子吃。”


    太陽越升越高,今天氣溫能到30度。


    供銷社裏人來人往挺熱的,


    劉秀蘭打開了吊扇。


    可老吊扇沒什麽勁,在頭頂嗡嗡轉著,壓根吹不動五月炎熱的空氣。


    錢進正在配合金海給新到的雙鏵犁編號。


    別看金海沒有什麽文化,可他工作態度端正,當上倉庫保管員後努力練過書法以作登記工作用。


    雙鏵犁藍漆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引得錢進讚歎:“好字。”


    金海抬頭笑著要謙虛,結果看見劉建國來了,手裏的排筆頓時一抖:


    “劉所長,你怎麽來了?”


    錢進連忙起身。


    “馬德福說你打了他。”劉建國開門見山,拇指勾著武裝帶。


    錢進勃然大怒:“他怎麽總針對我?他有沒有說我想殺了他?”


    劉建國笑了一聲:“還真說了,他說你用秤砣砸他肩膀了,並且本來想砸他後腦勺,結果他一躲閃變成了砸他肩膀。”


    錢進氣的笑出聲來:“你信啊?”


    金海在旁邊說:“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不信。”


    “劉所長,我作證。”劉秀蘭也來搭腔,“錢主任哪來的秤砣呀?他絕對沒幹過這樣的事。”


    劉建國看向趙大柱。


    趙大柱苦笑道:“錢主任?打人?”


    他指著供銷社內外說:“你劉所長隨便打聽,錢主任是這樣的人嗎?他連罵人都不會。”


    “我說實話,錢主任來了快兩個月了,我沒聽過他罵人。”


    有顧客說道:“錢主任是多有素質的人,不管我們買什麽東西問多少遍,他都耐心給我講解,哪怕問完了不買了他都不發火,甚至還會安慰我們‘買東西前多考慮是對的’。”


    “這樣的好幹部會打人還要打死人?是誰說的這話?”


    劉建國說:“馬德福。”


    “那狗日的怎麽又回來了?不是搞破鞋的時候死在娘們肚皮上被火化了嗎?”顧客震驚。


    劉建國忍不住的笑了起來:“你們哪裏聽的小道消息?別瞎說,別造謠啊。”


    不信歸不信。


    可職責所在,他還是得仔細調查。


    劉建國是人精,他跟現在很多部隊轉業到治安口的人不一樣,他是舊社會時候就當了治安員。


    但因為他從不壓迫人民,還曾經在解放戰爭中為了穩定當地治安立過功勞,解放後國家依然選擇讓他在當地做治安員,並積累資曆當了治安所長。


    他見的人多、了解的事多,跟馬德福一番交談便發現了,馬德福絕對汙蔑錢進了,卻不是無中生有。


    錢進和馬德福之間絕對有事。


    可是他不想管。


    畢竟不管馬德福還是錢進都很有後台,讓兩人去鬥吧,他隻管看戲。


    於是錢進這邊有認證表明自己沒有毆打馬德福。


    接下來他就得調查馬德福身上傷勢是怎麽回事,他還得給馬德福一個交代。


    這樣他調查了馬德福離開供銷社的時間,發現跟小王說的情況吻合。


    他應該在十點半多一點的時候離開了供銷社,先正常的去了治安所門口,又不知為何離開了。


    離開幾分鍾後他再回來,肩膀便出現了重傷。


    很顯然,他的傷是在這幾分鍾裏出現的。


    即使天熱,公社白天街道上不會一個人都沒有,大人幹活上班,小孩沒事會在外麵玩。


    有幾個熟悉的孩子在追著老母雞找雞蛋,塑料涼鞋敲打路麵吧嗒吧嗒響。


    劉建國去詢問孩子後,得知馬德福去過食品店。


    他到了食品店不用詐和曹梨花,一提馬德福,曹梨花一五一十把情況說了出來。


    那叫一個竹筒倒豆子。


    全乎的都讓劉建國不用再問第二句話。


    他氣的要命,回到治安所衝馬德福臉上便摔了筆錄:“你這傷是哪裏來的?錢進砸的?”


    “我看他砸你馬勒戈壁了,你故意消遣我是不是?你故意找事是不是?”


    “人家好幾個人見過你安然無恙去了食品店又扶著膀子走出來,人家都聽見你在裏麵嗷嗷叫了,你還來找我汙蔑錢進?”


    “要不要我把曹梨花叫過來?我剛才進去揍了她兩拳,她就把你讓她幹的事交代了。”


    “你說你,馬德福,你以前也算是個聰明人,怎麽現在總辦傻瓜事呢?”


    馬德福氣的哆嗦。


    氣錢進。


    氣曹梨花。


    更氣劉建國。


    最氣的是現實。


    真是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他以前是供銷社主任的時候,一旦報案,劉建國立馬帶人去辦,哪裏會問這麽清楚、調查這麽仔細?


    如今他算是明白了。


    身邊人看到他失勢了,都對他改變了態度!


    他犯了經驗主義和教條主義的錯誤,他意識到自己還是太大意了,也太自信了。


    他以為自店公社還是他熟悉的那個地方。


    其實這裏已經變了天!


    不過沒事。


    他在這裏還有牌可以用,他不信這些穩拿在手的牌也會變。


    如果他們敢變,那他就撕了這些牌。


    他手裏捏著足以毀滅這些牌的證據!


    這點他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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