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4日,春風送暖。


    大陳生產大隊東溝生產隊最西頭有間低矮的土坯房,茅草屋頂上壓著幾塊碎磚頭。


    錢進在籬笆門外喊了兩聲,才有個佝僂身影挪出來。


    這是五保戶王老太的家,挪出來的人便是王老太。


    老太太今年七十五,兒子修水庫時塌方沒了,女兒遠嫁異地,前年老伴又得癆病走了,如今家裏剩她一人。


    大隊幫她申請了五保戶,如今她已經失去生產能力,全靠隊集體養著。


    “大娘,供銷社來看您了。”大陳生產大隊雙代店的代銷員陳楷熱忱的喊道。


    老太太茫然的看著門口幾個人,訥訥的說:“哦,好,你們進來?”


    大隊幹部和顏悅色的正要說話,陳楷已經搶著說:“對對,肯定要進去,我們供銷社的錢主任給您送糧食來了。”


    老太太還是訥訥:“哦哦,好,進來,進來。”


    她慢慢的打開門,錢進等人拎著麵袋子往裏走。


    門檻缺了角,屋裏黑黢黢的,隻有灶膛裏還閃著點火星。


    土炕上堆著補丁摞補丁的被子,牆上掛著積了灰的五好社員獎狀。


    老太眯縫著眼看了半天,她的頭腦有些僵化了,看過後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顫巍巍要下炕,“馬主任有兩年沒來嘍。”


    錢進將拎在手裏的麵粉放下,和聲說:“大娘,這是供銷社的一點心意。”


    老太看著這些東西,終於反應過來:“呀,是政府啊?政府來送東西了?好好,謝謝,謝謝政府還記得我這老骨頭。”


    她努力瞪大渾濁的眼睛,伸出雙手去跟畢恭畢敬的跟錢進握手。


    錢進觸到的那雙手像枯樹皮,指甲縫裏塞著清理不幹淨的黑垢。


    這三天裏他接觸了太多這樣的手掌。


    似乎勞動人民的手掌都是如此姿態。


    錢進沉重的向她表達供銷社對她的慰問。


    陳楷又積極的說:“我們錢主任做好事,他給你們從城裏拉來了讚助,全是好東西。”


    老太疑惑的問:“啊,什麽是讚助?怎麽拉?我自己去拉?我拉不動,沒力氣了,走不動道了……”


    “已經給你拉來了,有白麵有大米小米,有油鹽醬醋有餅幹白糖紅糖,全是好東西。”陳楷不耐煩卻又努力保持耐心大聲喊。


    “你今天就能和麵蒸白麵饅頭吃啦。”


    老太太愣了愣,突然紅了眼眶:“使不得、使不得,送來了白麵饅頭?我上回吃白麵還是、還是還是上回。”


    她思索了一陣,也沒想起上次是什麽時候吃的白麵饅頭。


    淚水落下,她撩起衣襟擦眼睛,露出腰間捆著的草繩。


    這是老太太的褲腰帶。


    錢進麵色沉重,轉身去掀麵缸。


    缸底隻剩層黑乎乎的雜糧,並不知道是地瓜麵還是高粱麵,裏麵爬著好些米蟲,看起來有些埋汰。


    於是他把裏麵的雜糧麵給舀了出來,對陳楷說:“去曬曬,曬掉裏麵的蟲子。”


    他往裏倒上新麵,又往灶台上放了油瓶子。


    米麵糧油整理好。


    他還給老太太泡了幾頁餅幹吃:“您中午頭吃這個吧。”


    臨走時他看見門後掛著半截麻繩,愕然看向生產隊幹部。


    幹部歎氣說:“去年冬天俺這嬸子差點上吊,還好她沒力氣了,連把自己掛繩子上的力氣都沒有了……”


    錢進說道:“還是得多關愛一下這些五保戶。”


    這話說的很蒼白。


    可他並沒有更多的能力。


    最後一戶是烈士張成貴家。


    三間瓦房看著齊整,大隊幹部介紹說這是政府幫忙修建的,張家房子本來已經成了危房。


    他們還沒進門,先聽見咳嗽聲。


    張成貴的妻子已經成了寡婦,此時正頭上包了頭巾在院裏曬草藥,見人來慌忙用圍裙擦手。


    她的丈夫七六年參加過地震救災,結果為了扒廢墟裏的孩子讓餘震砸中了脊梁骨,回來躺了半年就走了。


    嚴格來說這算不上烈士,可縣裏領導經過斟酌還是給張成貴評了個烈士。


    因為他家裏條件實在很差。


    “嫂子,這是供銷社的心意。”錢進把米麵擱在院子一張石桌旁。


    石桌上坐著個十來歲的姑娘,正就著日頭寫作業,鉛筆頭短得捏不住。


    見生人來,趕緊把磨得發亮的課本合上——封皮上‘小學代數’幾個字都快磨沒了。


    “快謝謝各位領導。”張寡婦推了推閨女,自己搶先鞠躬道謝。


    錢進連忙扶起兩人,解釋了自己下鄉調研以更好服務人民大眾的目的。


    他蹲下來看孩子的作業本,上麵密密麻麻寫著算術題,正麵寫滿寫反麵,兩麵都寫滿了就擦掉再用。


    作業紙已經擦的皺皺巴巴了。


    他摸摸兜,把隨身帶的鋼筆塞進小姑娘手裏:“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


    小姑娘看到這支嶄新的鋼筆後眼睛亮得像星星,但不敢收,趕緊去怯生生望向母親。


    “拿著吧。”張寡婦聲音發顫,“你爸要是知道你能用上鋼筆該多高興。”


    錢進叮囑陳楷:“今天必須給送來一瓶墨水,以後這孩子的文具我來保障,每個月你把賬報給我。”


    陳楷說:“領導,我保障、我給她保障,我要供她念書一直到上大學。”


    上了大學就是國家養著了。


    錢進搖搖頭露出笑容:“不用了,這事還是我來吧。”


    陳楷頓時心裏一沉。


    幾人在院子裏說著話,裏屋又傳來老人的咳嗽聲。


    張寡婦慌忙跑進去,錢進跟著進去一看。


    昏暗的房屋裏,炕上躺著個幹瘦老人,被子掀開處,兩條腿腫得發亮,皮膚繃得幾乎透明。


    “俺公爹的浮腫病又犯了,是老毛病。”張寡婦舀了勺米,“錢主任您坐,我去給他熬點粥,讓他補補營養能好的多。”


    錢進說道:“應該去衛生院讓大夫看一看,需要什麽藥品你趕緊買,如果咱公社沒有你告訴我,我會在內部安排人去采購,到時候你去醫藥站拿藥就好。”


    一邊說著他一邊在筆記本上記下這戶人家的特殊需求。


    張寡婦聞言大為激動,用手背抹著眼睛連連道謝。


    錢進倒退著離開。


    就此他耗費三天時間,終於把全公社的五保戶和軍烈屬家庭轉了一圈。


    相關家庭情況和需求被他記了一個筆記本,這本子他回去交給劉秀蘭,讓劉秀蘭抄寫一份,免得自己筆記本丟失,那這番調研工作就白做了。


    轉過一天就是4月26日。


    金海這兩天請假,他要給大兒子準備婚禮了。


    這是他家裏最近幾年最重要的日子,需要全力以赴,所以錢進給他批了三天假。


    26號當天錢進也得請假,請了半天假去參加婚禮。


    一大早天還黑著,錢進便起床做準備了。


    他看看時間,去了供銷社門口進行等待。


    沒多一會,“突突突”的引擎聲由遠及近,張愛軍騎著輕騎75穩穩地停在供銷社門口。


    車子熄火、車燈熄滅,樓小光摘下軍綠色帽子,笑著從車上跨下來。。


    “錢主任!”樓小光下車先趕緊招呼一聲。


    錢進衝他點頭,一眼看見他抱在懷裏的帆布包。


    帆布包鼓鼓囊囊,他主動拉開拉鏈,露出裏麵的白色廚師服和一套菜刀:


    “這是我全套的家夥什,都帶過來了!”


    錢進笑著點頭:“你穿的不多啊,怎麽樣,路上冷吧?”


    他接過樓小光手裏的行李,裏麵菜刀碰撞叮當作響。


    “不冷,就是……”樓小光搓著手,臉上露出為難之色:“錢主任,我、我、你知道我的,我能進國營二飯店學廚是你的功勞。”


    “你讓我幹啥我願意幹啥,可有些事我未必幹的了。”


    “其實這半年來我認為我已經有一定的學習成績了,廚藝上肯定有進展,但距離當大廚負責一場婚宴酒席恐怕還不夠。”


    錢進看出他臉上的為難,哈哈大笑:“放心好了,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咱們還能打無把握之仗?”


    樓小光鬆了口氣:“這樣最好,其實我也就會炒個土豆絲、紅燒個茄子、做個西紅柿炒雞蛋之類的,現在管師傅主要教我的便是家常菜。”


    錢進拍拍他胳膊以資鼓勵:“你今天要做的就是家常菜。”


    樓小光訕笑道:“啊?一般人家結婚也得弄兩道肉菜吧?我聽大軍哥說,這次結婚的可是供銷社的倉庫保管員家大兒子。”


    “供銷社是大單位,倉庫保管員是肥得流油好工作,這樣的人家辦喜事還能用家常菜招待客人?”


    錢進沒接話,笑眯眯的領著他去了自己的辦公室。


    昏黃的燈泡下,地上密密麻麻的擺放著好些塑料袋。


    這些塑料袋裏全是菜肴,從塑料袋上凝結的油珠就能看出來。


    油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讓人看了忍不住吞口水。


    “四喜丸子。”錢進解開第一列袋子給他看,四個醬色的大肉丸滾出來,表麵裹著的芡汁已經凝固成膠狀,散發出八角桂皮的香氣。


    樓小光瞪大眼睛。


    他在國營飯店當了半年學徒,還沒碰過這樣的大菜。


    實話實說,他做不了四喜丸子。


    第二列袋子裏是炸得金黃的雞柳,“這是半成品,後麵得需要你去下油鍋,下油鍋炸這種肉條沒問題吧?”


    樓小光說道:“絕無問題,這個很簡單。”


    第三列袋子裏躺著隻油光發亮的燒雞,雞皮上還粘著幾粒花椒。


    最後兩列的袋子更不得了,讓樓小光這種見過世麵的人也忍不住點頭:


    一份醬肘子一份醬牛肉。


    醬肘子紅褐色的外皮顫巍巍地抖動著,醬牛肉上牛筋黃褐帶亮。


    全是好東西。


    “這是哪裏來的?”樓小光滿臉震驚。


    錢進把塑料袋重新紮好:“是我找人昨天提前準備好的。”


    “本來我找了另外的廚師來負責婚宴,可他臨時出了事,沒法親自過來,於是我讓你來頂一頂。”


    “菜肴他提前準備好了,到時候你跟主家說,這些是你昨晚上在飯店提前準備的,功勞讓給你。”


    樓小光訕笑問道:“那個,錢總隊這個好嗎?我那啥,我這不是冒領功勞了?”


    錢進給他胸口輕輕一拳:“實話實說,這裏沒有你的功勞,都是我的功勞,是我要你幫我賺人情呢。”


    樓小光急忙說:“這我應該的,再說我……”


    “你不用說,你聽我說,”錢進露出笑容,“後廚我都安排好了,到時候就說你熬了個通宵。”


    “今天你的主要任務是把派頭耍起來,這個你見過我大寶哥怎麽耍吧?”


    “你得讓生產隊的賓客們見識到你跟鄉下廚師不一樣的地方,要讓他們知道咱的厲害。”


    樓小光爽快的說:“實不相瞞,錢總隊,這個我還真挺擅長。”


    “你知道我本來刀工就不錯,去了二飯店後我又練了兩個月刀工,現在我不吹牛,二飯店後廚所有師傅的刀工我能進前五!”


    錢進滿意點頭。


    “金海這個同誌你不熟悉,他是實在人,當了二十年保管員,經手的物資從沒差過一分一厘。”


    他拍了拍樓小光的肩膀,“今天是他家大日子,你給我好好表現,不要以為他跟那些蛀蟲保管員一樣,他沒有貪汙公家東西,咱得好好給人家掙麵子。”


    樓小光重重點頭:“錢總隊你瞧好吧,我今天把吃奶力氣也使出來!”


    摩托車再次發動時,天已蒙蒙亮。


    塑料袋重新包裝,確保不會有破損,然後全部裝入了帆布包裏。


    樓小光準備出發,錢進又遞給他一個袋子:


    “你知道錢總隊我從不虧待自己人,喏,給你準備了一套家夥,以後你是要名震海濱餐飲界的大廚,得有一套亮眼家夥。”


    袋子打開。


    裏麵是套裝刀具。


    統一的烏檀木刀柄,統一的雙麵濕式開刃,六把刀一起放在了個烏檀木的嵌入式刀座裏。


    樓小光拔出刀看,他現在很識貨,立馬根據刀的樣式給出名稱:


    “斬骨刀,切片刀,主廚刀,小廚刀,水果刀,多用刀……”


    他挨個試了試刀具的手感,讚歎不已:“好東西,錢總隊,這是好東西!”


    錢進指著上麵標誌說:“張小泉菜刀,這是我好不容易托人買到的全套刀,告訴你吧,現在國宴廚師用的就是這樣的刀。”


    “我一共買了兩套,還有一套你回頭送給我大寶哥,到時候不要說我送你的,就說你自己托人買的謝師禮。”


    樓小光明白錢進想讓自己在管大寶眼中加分的苦心,感激的說:“錢總隊,我這輩子能翻身全是你的功勞!”


    錢進指了指刀具:“好好用它們,這都是好刀。”


    這套刀具是商城裏的高端刀具,全套下來兩千塊。


    烏檀木不是什麽名貴木材,可是這套刀具的刀柄全部根據人的手掌握姿做了人體力學調整,讓使用者可以用起來更輕鬆。


    刀具鋼材是101層sg2粉末鋼材料,硬度是強悍的63。


    然後刀刃鋼材經過特殊熱處理,千度淬火、恒溫五十度、深冷零下一百二十度,這在當下是難以實現的新型鍛造技術。


    刀刃做了全v型開刃,刃口纖薄鋒利,樓小光用手指橫向摩挲一下後眼睛亮了。


    好刀!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相比之下他帶來的那套刀具太粗糙了,沒得比。


    摩托車帶他先行進入金海家所在的生產隊。


    此時大院裏已經支起了臨時灶台,兩口大鐵鍋洗得鋥亮。


    幾個婦女正在擇菜,青翠的菠菜在水盆裏浮浮沉沉。


    見摩托車開來,金海的媳婦梁二妹甩著濕手迎上來:“大師傅可算來了!”


    樓小光下車時腿有些軟。


    他看見門口掛上了紅燈籠,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上係著紅綢帶和縫紉機、各式新家具在門口擺開,看到房子玻璃窗戶上貼了喜字。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獨自出工,且是大工。


    麵對迎上來的金家人他深吸一口氣,淡然說:


    “您好,我是錢總隊、哦,就是你們的錢主任的手下,我叫樓小光,現在在海濱市國營第二飯店上班。”


    金海聞訊而來。


    他和家族幾個兄弟一起來的。


    看到樓小光年紀輕輕的樣子幾個人心裏犯嘀咕,可一聽樓小光的自我介紹又趕緊鄭重對待。


    這可是錢主任的手下,這可是國營第二飯店的廚師。


    他們當中沒有人去過海濱市的國營第二飯店吃飯,在他們眼裏,那是至少公社領導級別才能去的地方。


    樓小光將掛在摩托車上的帆布包摘下來,說道:“裏麵是我提前準備的一些菜肴,你們找盤子放好,我還要回鍋進行二次加工。”


    “另外麻煩主家給我找個房間換衣服,我得準備開工了。”


    金海恭敬地雙手遞煙:“請,師傅您這裏請。”


    樓小光擺手謝絕卷煙。


    他帶上自己的帆布包去換衣服。


    錢進準備的大帆布包交給了梁二妹。


    梁二妹帶人打開,定睛一看紛紛驚呼:“嗬!”


    金海搓著手說:“你們大驚小怪什麽?還不趕緊給人家——嘿喲,牛逼!”


    塑料袋裏油乎乎的菜肴露出麵孔。


    全是硬菜!


    梁二妹帶著人手忙腳亂地解開塑料袋。


    一袋菜一個盤子。


    她讚歎道:“國營飯店的廚師就是講究,就是不一般,你們看看人家都給咱提前準備好了。”


    “這燒雞真肥,肚子好鼓……”


    打開一看,裏麵塞了滿滿的香菇。


    香菇吸滿了雞油變得油汪汪,讓金海家親戚麵麵相覷:“燒雞還有這個做法呢?”


    隨後樓小光走出來。


    頭戴廚師帽、身穿廚師服,腳上是國營第二飯店配備的水靴。


    渾身上下一片白。


    本來因為他年輕而對他水平有所疑慮的金家人此時唯有敬重。


    有人開始低聲讚歎:“秤砣雖小壓千斤啊。”


    樓小光又將兩套刀具拿出來。


    新式刀具擺開,更引得不少人來圍觀。


    他們家裏做飯都是一把刀,哪裏見過這麽多樣式非凡的刀具?


    晨霧飄蕩,晨曦漸亮。


    太陽升起來了。


    錢進在供銷社忙到了九點鍾才出發,張愛軍騎著摩托車回來接他,把他接到了金海家裏。


    他打眼一看,今天金海穿著嶄新的藏藍滌卡中山裝,胸前的口袋裏別著兩枝塑料花,花莖上還纏著紅綢帶。


    看到錢進到來,他快步上來伸出雙手:“錢主任您來了?快快快,裏麵坐,金龍你陪著我們主任去喝茶。”


    錢進擺手:“不用管我,你們忙你們的,今天吉時是什麽時候?”


    金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現在結婚不講究那麽多,待會看司機怎麽跑吧。”


    現在結婚甚至不辦婚禮。


    國家倡導全社會節儉,普通人家結婚就是男方用自行車把媳婦拉回來,條件差的是用個小推車把媳婦推回來。


    甚至沒有喜宴,新人對領袖像和父母鞠躬,左鄰右舍和親戚們來了做個見證即可。


    金海這身份在農村屬於體麵人,所以他家兒子的婚禮辦的隆重。


    卻也隆重的有限,現在沒有什麽傳統活動,派車帶著彩禮去接媳婦,接回來就開飯。


    但這已經足夠叫生產隊的其他人家仰望了,錢進聽到金家有人說:


    “咱生產隊頭一次出動小貨車去接人,上次隊長家閨女出嫁,也隻是來了一輛摩托車……”


    臨近中午,生產隊的孩子們忽然喊叫著從村口跑進來:


    “來了來了!”


    遠處土路上,一輛解放牌小貨車披紅掛彩地緩緩駛來。


    這輛不算新的小貨車的車頭綁著大紅綢花,反光鏡上係著紅布條,駕駛室玻璃上貼著剪紙喜字,被春風吹得撲簌簌響。


    錢進放下茶杯走出來,整了整胸前的黨員徽章。


    他今天特意換上了當初去給海關講課時候那件灰呢子中山裝,口袋裏別著兩支鋼筆,一支紅的,一支金的——這是當證婚人的體麵。


    金海鄭重的邀請了他給新人當證婚人。


    小貨車“嘎吱”一聲停在家門口。


    車廂裏,三轉一響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永久牌自行車係著紅綢,蝴蝶牌縫紉機蓋著紅布,金陵牌手表躺在玻璃盒裏,紅燈牌收音機紮著紅繩。


    十六條腿的家具整齊地碼在車廂兩側——四把折疊椅、一張方桌、一個三門衣櫃和一張雙人床,漆色還新鮮著。


    “乖乖,這排場!”人群裏炸開了鍋。


    幾個後生數著車廂裏的腿,婦女們則圍著縫紉機嘖嘖稱奇。


    有的媳婦湊上去看了看,然後紅了眼眶:她們結婚時隻有一張新床或者是兩個紅搪瓷盆、紅暖壺,有的甚至隻有個木頭針線盒。


    新郎金大國跳下車廂,軍綠色的確良襯衫口袋裏別著支英雄鋼筆。


    他轉身去扶新娘子,新娘子的紅皮鞋在車踏板上一滑,差點栽進他懷裏,引得眾人哄笑。


    她的大紅嫁衣是的確良料子的,陽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兩條麻花辮上紮著紅頭繩,隨著動作一甩一甩。


    金海去把蓋在領袖半身像上的紅綢段掀開,請領袖同誌來見證這樁婚禮。


    錢進清了清嗓子,從兜裏掏出張紅紙。


    人群衝他指指點點:


    “這就是錢進,供銷社新主任……”


    “他厲害的很,馬德福在他眼前就是個新兵蛋子……”


    “他人可好了,剛當官就給全公社的五保戶和軍烈屬家庭發了東西,發的東西可多了,真叫人眼饞……”


    錢進開始念證婚詞,這個是有固定格式的:


    “各位革命同誌,今天……”


    劈裏啪啦的聲音響起。


    生產隊會計點燃了掛在槐樹上的千響鞭炮,硝煙頓時彌漫開來,紅色的碎紙屑像花瓣般紛紛揚揚。


    待硝煙散盡,錢進繼續念道:“金大國同誌和王曉紅同誌,在共同勞動中建立了革命感情……”


    “現在,請新人向領袖像鞠躬!”


    堂屋正中的領袖像下擺著張八仙桌,桌上供著個紅紙包的《領袖語錄》。


    新郎新娘深深鞠了三躬。


    “向革命家長鞠躬!”


    金海坐在條凳上,膝蓋不住地發抖。


    當新人鞠躬時,他慌忙站起來還禮,差點碰翻了桌上的搪瓷茶缸,又引得滿院子的圍觀人群一陣哄笑。


    沒有夫妻對拜環節。


    最後錢進從兜裏掏出兩本紅皮結婚證,封麵上燙金的國徽閃閃發亮。


    他把結婚證交給兩人,婚禮就算結束了。


    寬敞的院子裏響起《東方紅》的旋律。


    錢進定睛一看,好家夥,老物件:


    原來是金海請了公社的廣播員,生產隊還沒有通電呢,廣播員搬來了一台手搖留聲機,用柴油機供電。


    《東方紅》旋律流淌,錢進帶頭鼓掌,掌聲像雨點般落在新人身上。


    新娘子撒喜糖。


    不管大人小孩老人都在哄搶。


    場麵極其熱烈。


    錢進趁機也搶了兩塊,不圖別的,重在參與。


    這年頭的婚禮很有氛圍。


    尤其是到了吃飯的時候。


    今天是個好日子,天氣很好,正午的陽光把大院曬得發燙。


    八仙桌擺開了,每桌中央都放著個印有“囍”字的搪瓷盆,盆裏是白菜燉粉條,上麵漂著幾片亮晶晶的肥肉。


    孩子們圍著桌子轉,家裏大人死死盯著他們,生怕他們丟人現眼。


    錢進被讓到主桌,麵前擺著碗浮著油花的雞蛋湯。


    大隊和生產隊的領導幹部坐過來,眾星拱月一樣拱錢進。


    很多人去看樓小光做菜。


    新媳婦以後有的是時間看,海濱市裏國營飯店的大廚卻是隻能看今天一次。


    兩口大鐵鍋下,柴火劈啪作響。


    樓小光係著雪白的圍裙,額頭上沁著汗珠,正用長柄勺攪動著鍋裏咕嘟冒泡的醬汁。


    他頭頂的廚師帽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孩子們踮著腳比賽數帽子上的褶子。


    “這可是正兒八經國營飯店的大廚!”金海挺著胸脯向賓客介紹,手指徑直指著樓小光圍裙上繡著的“海濱市國營第二飯店”紅字。


    他說話時,臉上頗有傲氣。


    從海濱市裏請來了廚師,這在全公社是頭一號。


    樓小光眼觀鼻、鼻觀鍋,他學著管大寶的架勢飛快忙活。


    手腕一抖,鐵勺在鍋沿“當”地一敲,就像和尚敲鍾。


    金黃色的油花在醬汁表麵綻開,八角、桂皮的香氣猛地竄出來,周圍人群不約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氣。


    錢進準備了五道硬菜,所以金海家備菜壓力小,樓小光做菜的壓力也小。


    一盆白菜燉豬肉是主菜,這個是大鍋菜燉的多,每一桌一盆子。


    另外是炒土豆絲、醋溜白菜、蝦米嗆油菜之類的簡單菜式。


    樓小光已經做好了,剩下的是主菜。


    主菜全是預製菜,隻要加熱就行。


    樓小光謹記錢進叮囑。


    好好表現,要有格調。


    他手中鐵勺舞動的跟雜耍一樣,時不時揮舞切菜刀剁蔥花剁出馬蹄音。


    一鍋四喜丸子加熱完成。


    盤子擺開,他甩動長勺一次四個丸子送入盤裏。


    四個醬色的大肉丸在盤子裏微微顫動,表麵裹著的芡汁晶瑩透亮,能看見裏麵若隱若現的粉紅色肉粒。


    綠色香菜葉和白色蔥白碎點綴其間,他指著說道:“祝新人日後做人清清白白,日子卻是紅紅火火!”


    “好!”不少人叫好。


    金海倒酒。


    隨著四喜丸子上桌,飯桌上菜肴已經不少,可以開席了。


    四喜丸子放下,每個桌上都有十幾雙筷子齊刷刷伸上去。


    都是同事,二級分銷站的工作人員也來了,被安排在一桌上。


    李衛國夾了半個丸子,褐色的肉汁順著筷子往下淌,他急忙一口咬上去。


    牙齒先是碰到酥軟的外皮,接著是彈牙的肉餡,最後咬到顆脆生生的荸薺粒。


    “唔!”李衛國鼓著腮幫子說不出話,隻能豎起大拇指。


    打過他的韋全民鄙夷的說:“德性!”


    他下手晚了,隻搶了一小塊丸子。


    然後他往四周看,看到陳楷搶到了一整個丸子。


    他正要去分一塊,卻見陳楷熱忱的將丸子放到了桌上唯一女同誌曹梨花麵前:“梨花,吃,你最近憔悴了……”


    曹梨花將丸子放回去。


    主打一個老娘跟你們劃清界限。


    接下來是炸雞柳。


    這是所有人沒有見識過的菜肴。


    金黃色的雞柳堆放整齊,每一根都裹著細密的麵包糠,炸得蓬鬆酥脆。


    有個膽大的小子趁人不備偷抓了一根,燙得在兩手間倒騰,嘴裏“嘶哈”直叫喚。


    樓小光擦了擦額頭的汗給分盤,上桌後這道菜引得所有人討論:“這是什麽?”


    “炸豬肉條?”


    “不是,豬肉哪有這麽嫩?”


    “嗨,人家城裏國營飯店的廚師會做菜唄……”


    韋全民這次總算搶到了全乎的。


    他夾了根雞柳,牙齒咬下去的瞬間,“哢嚓”一聲脆響讓他大感新奇。


    雞柳裏麵的肉雪白鮮嫩,還冒著熱氣,沾上點椒鹽,鹹香中帶著微微的麻。


    他們也在討論這是什麽,討論來討論去,最後不知道誰低聲說了一句:


    “錢主任路子真野,他對手下媽的真好。”


    其他人沉默了一下,有人開始抱怨起來:


    “我前年結婚,想讓老馬給我弄點特供酒都沒有。”


    “跟著老馬幹,這輩子別想讓他出血,他隻能吸血。”


    “梨花你說這是什麽肉?真嫩呀,不過我看它還沒有你的肉嫩,嘿嘿……”


    曹梨花翻白眼。


    要不是其他桌沒空位,她早離開陳楷身邊了。


    燒雞上桌時,曬穀場上響起一片驚歎。


    整雞被擺出了展翅欲飛的造型,金黃色的雞皮上均勻地撒著白芝麻,雞嘴裏還叼著根香菜,活像剛從田間踱步回來的神氣模樣。


    錢進用筷子輕輕一撥,雞腿肉就脫了骨。


    他夾了塊給身旁的老支書,老人沒牙的嘴蠕動著,讚歎道:“香!這雞比當年泉城府的聚豐德還香!”


    商城燒雞多種多樣,裏麵很多是各地特色,錢進選的這一款則是某個農業大學食品工程專業教授研製出的新款燒雞。


    雞皮脆而不焦,雞肉嫩而不柴,最妙的是腹腔裏塞著的香菇和筍丁,吸飽了雞油的鮮味,保留了山珍的清新,引發了人們哄搶。


    醬肉和醬肘子是同時上桌的。


    醬肉切得薄如蟬翼,半透明的肉片上,肥瘦相間的紋理像大理石花紋般美麗。


    “這刀工真厲害,我剛才在那裏看來著,那家夥手裏的刀刷刷刷,就跟老雞啄米似的!”陳楷眉飛色舞。


    醬肘子保留原樣,整體紅亮誘人,表皮上開了菱形刀花紋,裏麵浸滿了醬汁。


    幾個人拚搶,結果用筷子尖輕輕一挑,皮肉便分離了,露出裏麵顫巍巍的膠質。


    他們爭搶吃過後,一個接一個的解腰帶。


    於振峰低聲說:“我弟弟快結婚了,你們說到時候……”


    “到時候錢主任不把你送去坐牢就算不錯了。”李衛國冷笑。


    於振峰大怒:“你他麽!”


    李衛國喝了酒渾然不懼,說道:“怎麽了?你們以往做過什麽事都清楚,我說的那是不是實話?我就問你們怕不怕?”


    陳楷撥拉一塊肘子皮給曹梨花:“梨花你吃這個,人家說女人吃這個最好了。”


    全桌人忍無可忍:“陳楷你他麽牛子長腦子裏了?”


    “梨花看你就像看狗屎,你連這個眼力勁都沒有?”


    “你滾一邊去,別惡心人了,跟你說吧,論劍也輪不到你!”


    陳楷麵色一沉:“我告訴你們,這是你們最後一次不尊重我!”


    “我聽見你們的話了,你們叨逼叨有什麽用?老趙,把咱的內部消息告訴他們吧,免得他們還在這裏妄想舔錢進溝子。”


    一直沒說話的趙澤安乜斜他一眼,臉色陰沉。


    李衛國疑惑的問:“怎麽了?你們有什麽內部消息?”


    其他人也追問。


    趙澤安最後沒辦法了,將嘴裏的煙袋杆摘出來,壓低聲音說:


    “馬主任,要回來了!”


    “馬主任給我倆送信了,他要回來弄走錢進,重新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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