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背景:1995年,港島)


    聖德醫院候診區。


    蘇慕春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窗格上,雨珠沿著玻璃滑落的軌跡在她眼中無限延長,宛若時間在此刻停滯。


    “蘇小姐,輪到您了。”耳邊傳來護士小姐輕柔的聲音。


    蘇慕春緩緩回過神,將視線從窗外收回,落在護士小姐的臉上。


    她輕輕頷首,將攤開在膝上的《藝術的故事》合上,放進包裏,起身時,她對著護士微微一笑,“唔該曬。”


    一周前,她預約了港島最頂尖的私家醫院聖德醫院——腦科權威丁嘉朗醫生。


    診室裏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牆上掛著一幅抽象派油畫,牆角立著綠植。


    幹淨,整潔,卻也透著一股冷清。


    丁嘉朗正埋首於一堆文件中,聽到腳步聲,頭也沒抬,隻淡淡地說了句:“坐。”


    蘇慕春依言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視線落在了對麵的男人身上。


    男人穿著熨帖的白大褂,內裏的領帶、白襯衫、馬甲、西裝如出一轍的挺括得體。


    燈光打在他臉上,勾勒出線條利落的下頜,顴骨微微隆起,短促的下巴卻意外中和了利落線條帶來的銳氣。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微微低頭的姿勢隻讓人看到濃密的睫毛。


    港島的俊男靚女遍地都是,丁嘉朗應是屬於稀缺的那一類。


    片刻後,丁嘉朗終於處理完手頭的文件,抬起頭來,目光落在蘇慕春臉上時,深眸中閃過一瞬怔忪。


    他很快回神,垂眸看向手中的病曆資料,下意識粵語出聲:“蘇、慕、春…”


    她的名字用粵語叫出來並不順口,也不是港島人慣用的名字。


    蘇慕春點頭:“是我。”


    “蘇小姐,哪裏不舒服?”


    “我不是來看病的,丁生,我是來見你的。”


    她沒叫他丁醫生,而是稱他為“丁生”,一個微妙的稱呼。


    丁嘉朗的動作頓了一下,眉梢微微一挑,隨即放下手中的鋼筆,身體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


    他沒有說話,隻是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蘇慕春開門見山:“我是蘇心悠的家屬,她意外去世了,我想請院方補一份她的過往病曆,但之前負責她的醫生一直以各種理由推搪。我這次來找丁生,就是想要個說法。”


    “蘇心悠……”丁嘉朗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似是想起什麽,他立即伸手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抽出一份報紙,翻到娛樂版,紅彤彤的標題炸在眼前【風流代價惹刑案——莊家五少摳女致死】。


    目光在報紙上停留幾秒後,他不疾不徐將報紙放回原處,重新看向蘇慕春:“蘇心悠是你的家姐?”


    “對。”


    丁嘉朗沉吟了幾秒,鏡片後的眼神晦暗不明,再開口時,語氣已是官方式的客套:“蘇小姐,你家姐如今涉及刑案,所以院方不能提供病曆補本,這也是為了保護病人的隱私。”


    類似的院方回應她已經聽了不下十幾遍。


    她輕輕點了點頭,續道:“我理解。隻是我家姐出事之後沒多久,家裏就遭了賊,丟了些東西。”


    她頓了頓,再抬起頭時,眼神犀利了幾分。


    “偷錢偷首飾我可以理解,可病曆資料有什麽好偷的,難道這個也能賣錢?你說呢,丁生。”


    丁嘉朗微微挑眉,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隨後將桌上她的那份病曆資料推了回去,金絲邊眼鏡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冷光:“這個問題不在我的診療範圍內,蘇小姐,請回吧。”


    這位丁氏家族話事人,果然如港媒說的一樣,為人處事嚴謹守規,卻也冷漠得不近人情。


    罷了,她對此也沒抱太大的希望。


    蘇慕春不再堅持,起身就走。


    六月的港島,日日有雨,偶有台風。


    蘇慕春走到醫院門口時才想起自己沒帶傘。


    近來為姐姐蘇心悠的事到處奔波,她根本睡不好,不僅眼底浮青,連記性都差了很多。


    正猶豫著是打車回去還是等雨停了再走,包裏的手提電話這時響了起來,她很快接通。


    聽筒裏傳來周資程的聲音:“alicia,見到丁先生了嗎?”


    蘇慕春語氣冷淡:“嗯。”


    很快,電話那頭又用那種慣常虛偽的語氣安慰她:“alicia,莊家不一定是要捏造你家姐的病情來脫罪,或許……”


    “我有點忙,就這樣。”蘇慕春打斷他。


    話說完,指尖一動,她果斷地掛斷了電話,將手機塞回包裏,再索性一腳踏進雨幕中。


    她固執地、一步一步地,從醫院的大門走到馬路邊。


    終於,她忍不住低聲嗚咽起來,淚水混著雨水,從臉頰滑落。


    連日來的壓力、迷茫和委屈,在這一刻,得到了片刻的釋放。


    這時,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緩緩停在她麵前。


    駕駛座下來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快步走到她麵前。


    他微微躬身,將一把黑傘遞到蘇慕春的麵前,語氣恭敬:“蘇小姐,丁生讓我轉告,請節哀,保重好身體。”


    蘇慕春抬眸,目光落在車後座的玻璃上。


    隔著雨幕,她看不清車裏人的模樣和姿態,卻清晰地在防窺車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濕漉漉的長發貼在臉頰上,臉色蒼白,眼神空洞。


    鬼也不過如此。


    她接過傘,哭過的聲音裏鼻音濃重:“謝謝。”


    勞斯萊斯緩緩駛離,融入雨幕之中。


    蘇慕春並沒有撐開那把傘,而是將它放進了早已濕透的包裏。


    她伸手攔下一輛計程車,報了個地址,便靠在後座上,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


    可不知為何,那扇自始至終都沒有打開的後車窗在腦海裏反複出現,硌得她煩躁無比。


    她在車外淋雨。


    他在車內看著她淋成鬼樣。


    真是夠諷刺的。


    她扯了扯嘴角,輕輕嗤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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