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過了雨季,建康卻未見秋高氣爽,反而仍然非雨即陰。


    一場場瓢潑大雨砸下來,帶走了建康城所有的暖意,偶爾停上一兩日,烏雲也一直黑滾滾的壓在城上。老天爺好似鐵了心,就是不讓這座被亡國滅種陰霾所籠罩的大晉京都,見到哪怕一抹日頭。


    天降異象,意味著天在示警:戰事困厄,大劫將至。


    此時大概所有人都會思索一個問題,當年胡虜入侵中原,衣冠士族尚能東渡大江,可現在胡虜一旦過江飲馬,千萬漢人還能再朝哪裏避禍呢?


    建康城裏人心惶惶,從皇帝到百姓,無人不在懼駭中度日如年。


    在這反常寒秋中,唯一能夠讓建康上下心頭稍慰的,便也隻有昌黎郡王誅敵三萬的捷報了。


    然而這支救命稻草卻四下透著蹊蹺。


    誰是昌黎郡王?


    三戰三捷怎麽打的?


    稍有見識的人就會納悶,西軍精銳深陷中原,昌黎郡王哪裏來的兵去打仗?


    即便有兵,如何就突然輪到昌黎郡王一介北歸之人領兵了?


    那支厭軍又是怎麽回事?


    眾說紛紜之際,征西大將軍庾亮的表功奏章終於廷宣了,可那奏折明裏頌揚朝廷知人善用,暗裏無疑在質詢朝廷何以另派監軍。


    一石激起了千層浪!


    監軍?何來的監軍呢?!


    從尚書台到各司曹,大小官員麵麵相覷。


    矯詔的簍子終究被捅破了。


    矯詔的不是別人,竟是當今天子最嫡親的宗室和最信任的重臣,會稽王司馬昱和太常卿蔡謨當庭認罪!


    殷鑒不遠,上一次皇親重臣矯詔,給大晉朝廷帶來的後果,便是八王之亂和永嘉之禍!


    自秦立帝王始,遍觀今古,造反者常有,而自宣矯詔者罕見,唯一能與之相媲的行為,恐怕就是明目張膽的弑君了。


    試問有幾人敢擔弑君之名,又見幾人自認矯詔?


    然而犯事諸人毫不避諱,一個個欣然入獄,赫然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朝綱敗壞至斯,簡直駭人聽聞!


    社稷動蕩之際,武昌決戰在即的生死關卡上,偏偏鬧出了這等驚天大案。有心人推波助瀾之下,從廷宣到緝拿入獄,隻一日的功夫,相幹人等便被推到了朝間廷議和街頭巷聞的風口浪尖。關於議罪的爭吵,幾乎要把建康的天掀翻了。


    矯詔這種事,無有例外,都出在王朝末日之際。兵禍當頭,天降異象,人心蠱惑,內憂外患之下,司馬氏的國祚,像極了要走到盡頭的樣子。


    大晉鹹康四年的秋天,注定陰寒噬骨。


    一駕馬車打破宵禁的寂靜從長街上疾馳而過,車頭火把被風吹的獵獵作響。


    非常時期,便是王公貴胄家的車子也是不敢擅闖宵禁的,可這輛馬車看上去卻平平無奇,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簡陋,哪怕是普通的殷實人家也未必能瞧上眼。與尋常馬車唯一不同的是,火光映襯下,轎梁上有一處雕印忽明忽暗。


    那是一團描金的海棠,琅琊王氏的圖騰。


    琅琊王氏枝繁葉茂,但放眼整個建康,可以配用描金海棠的族人卻是屈指可數。這輛馬車既雕上了如此徽記,別說闖宵禁了,就是直入宮門,也未嚐不可。


    凡欲上前攔截盤訊的巡守隻要遠遠瞥見那團海棠,無不立時低頭束手讓在道旁,哪裏還敢耽擱那馬車片刻,更唯恐擾了那違製夜行的車中人,眼巴巴瞅著馬車駛遠了,才重又懶散散的繼續巡夜。


    那馬車一路奔行濺起三尺高的水花,直到臨近烏衣巷的街口才放緩了車速。


    黑漆漆的夜色中,一片巍然森森的院牆矗立在前方,那裏便是執江東牛耳,大晉名門望族魁首,琅琊王氏的府宅了。


    車夫變的小心翼翼起來,唯恐弄出聲響,擾了這烏衣巷的寧靜,隻沿著街道內側朝巷內慢慢前行。足足經過五座哨卡之後,終於在一處偏門外停了下來。


    早已有一清俊少年郎等候在門外,眉宇間滿是焦急和乏色,顯然等候良久。馬車尚未停穩,他就急急上前掀開了簾子,一把將車上人拉了下來:“九哥再不到,我便要去宮門口問一問了,快隨我來!”


    車上人約莫隻比那清俊少年大兩三歲,但舉手投足間透著飄逸灑脫,不顧少年郎的焦慮催促,隻悠哉哉的笑道:“十七郎且等一等,為兄從早朝忙到夜半,到現在還一口飯沒吃呢。”


    “哎呀,我的秘書郎!國難當頭哪有功夫與你吃飯,餓兩天也死不了人!”少年郎哪管他囉嗦,扯著他袖子便朝門內邁去,一邊朝先前那車夫叮囑,“今夜你就別睡了,府裏隨時要用這輛車子。”


    這個少年郎名叫王洽,乃是族長王導的幼子,年剛十五,族中兄弟間排行十七。王洽天資倒是聰穎,不過就是有個毛毛躁躁的壞性子,平日沒少挨族中長輩說道,京中品評很是爾爾。


    被他稱作九哥的來人是其堂兄,叫做王羲之。


    與王洽的品評不同,王羲之乃是琅琊王氏這一輩中的佼佼者,最是寫的一手好字,早已名動京師。去歲被太尉郗鑒選做女婿定了婚期,東床快婿的美談一時間街知巷聞。如今更深受當今天子賞識,一入仕便被征為禦前秘書郎,常代天子執筆,中樞詔命十之八九皆出自其筆下。是以不論朝廷有何大政方略或是機密要務,他總是天底下最早知曉的那幾人之一。


    今日朝中出了如此大的事情,下朝後王羲之便一直留在天子近前隨侍,直到處置矯詔的條陳擬立之後,天子方才散了樞議,而夜已深沉,城中早已宵禁。按照以往習慣,王羲之隻能去宮門內側供大臣上朝暫歇的館閣將就一夜,可今次他卻隨著幾個中樞重臣一起出了宮門,在那幾個老頭子心照不宣的目光下,大大方方登上了一輛描著金海棠的馬車。


    別人不識這馬車,那幾個老頭子卻最清楚不過,因為這是王導的座駕。想來,早已不問朝政的王丞相,稍會兒就能知道中樞對於矯詔的處置方略了。


    按理說,這絕對是泄密之舉,但所有人包括天子在內,對這堂而皇之的泄密都不會有任何異議。人們反而覺得,沒有比這更天經地義的事情了。


    “九哥你快些,父親年歲大了,熬不得夜了。”


    王羲之望著焦急迫切的堂弟王洽,飄逸的眉宇間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他心裏很清楚,著急的隻是這個堂弟,大伯父是不會著急的。


    那位大晉第一中興名臣之所以用自己的座駕漏夜接侄子回家,隻是為了告訴有心人,如今的琅琊王氏,隻能靠一個小兒輩泄密,才能獲悉中樞要聞。


    到底是有些苦澀啊。


    當今朝政皆出庾氏之手,庾亮坐鎮武昌仍然不忘伸手遮攔禦前。煊赫天下的琅琊王氏,竟連個參讚中樞的族人都找不出,隻能靠小兒輩在角落旁聽寫幾個字而已。


    哐啷!


    一道雷電閃在天際,夜風驟緊,看來又要下雨了。


    “是啊,得快一些了,不然落湯的鳳凰不如雞。”


    王羲之隨意談笑著,寬大的衣袖下已然攥緊了拳頭。國戰尚在緊要關頭,大國舅庾亮的屠刀就已經舉了起來,借機發難,因勢誅連,乃是他最拿手的好戲!


    至於今番借著矯詔之事,庾亮屠刀會砍向誰的腦袋,剛剛的禦前之議已見端倪,無兵無權的會稽王隻是個幌子罷了。


    王羲之心中忐忑難安,大晉朝的天,真的要變了嗎?!


    府院幽深,蜿蜒的廊橋朝內延伸而去,盡頭處是一座道觀。


    “九哥自己進去吧,我在外守著,有事喚我便可。”王洽推開了觀門,自己留在了外麵,眼神中滿是難掩的羨慕。


    王羲之應了一聲,一斂之前的灑脫,好生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邁進了觀門,神情肅重更勝於第一次入覲皇宮太極殿。


    方寸小院寂靜悄悄,青石鋪路通向正堂,廳門敞開,嫋嫋的龍涎香霧從堂中溢出,與院中雨氣纏繞在一起,令這質樸簡潔的道觀,猶如仙境一般。


    這裏是整個王氏大宅最禁忌的地方,平日裏除了一個既聾又啞的老家丁常住打掃,非有族長征召,任何人是不得擅入一步的。王羲之今年十七歲,也隻在與郗家定婚前夜來過一次,不久後他便進了禦前。而如那王洽,便以族長嫡子之親,卻是一次也未進來過。


    時隔一年,再次進入這個院子,實出王羲之意外,看來今夜對奏絕不止矯詔之要。


    還有何事呢?


    聯係到當前社稷困厄危局,王羲之有種預感,自十六年前王敦之亂後便漸入蟄伏的琅琊王氏,終於要有大手筆了。


    而那代筆之人,很可能就是自己!再是灑脫無羈不慕權勢,王羲之也難抑胸中激蕩。


    他的眼睛穿過院子朝內望去,借著點點燭火,隱約可以看見一個打坐的人影,但隻望了一眼,便連忙低下了頭。


    趨步前行,立定在廳門前一步之外,他深吸了一口氣,屏氣凝神,丁點的聲響不敢弄出,隻是靜靜的跪拜了下去。


    堂內未見動靜,裏麵的人似乎在默誦經文,而王羲之便一直紋絲不動的跪伏在地上,直到豆粒大的雨點砸下,堂內才傳出一個蒼邁的聲音。


    “是九郎到了嗎?”


    王羲之再次深吸一口氣,極力用著自己最平靜的聲音回道:“回大伯父,是九郎。”


    “快進來吧,別淋著雨。”蒼邁的聲音透著溫馨慈祥。


    “是,大伯父。”


    王羲之緩緩站起,似是用盡渾身氣力才得以從容進堂,端端正正的跪坐在了老人下首。


    “一年不見,你器量愈穩了,我甚慰。”


    老人嗬嗬讚著,神氣溫和寧靜,沒有一絲威嚴,和尋常人家最和藹可親的長輩一般無二。


    麵對如此和善的老人,王羲之卻是大氣不敢出一口,他對老人的敬仰更勝神祗,又怎能隻視為家中親長?


    這是匡扶社稷的第一渡江名臣,於大晉司馬氏恩同再造,堪與晉帝共有江山的王導啊!


    “此番召你確有要事,不過我要先考校你一個題目。”


    王羲之垂首平靜道:“九郎惶恐,但請大伯父賜教。”


    王導望著眼前如坐針氈卻強撐淡然的侄子,隻覺差強人意心中略有失望,不過仍是嗬嗬笑問:


    “沒有琅琊王氏的大晉朝,還能叫做大晉朝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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