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抹上了一片殷紅,那是趙軍主寨燃起的熊熊大火。


    鎧馬甲騎果然不負眾望,以血肉之軀把趙軍防線撞開了一個缺口,從趙軍大寨裏犁出一條血線,而後又繼續不停的朝前撞去。這兩千甲騎是七萬西軍的槊鋒,他們的軍令就是一直向前,隻要還沒倒下,就一刻也不能停。


    火光指明了缺口所在,兩萬重鎧步旅稍稍調整了陣型,便如一道鋼鐵洪流,洶湧澎湃衝向了缺口。同鎧馬甲騎一樣,他們也要一直向前,或是倒在衝鋒的路上,或是拚到前方再也沒有趙軍阻攔。


    西軍七萬將士是大晉軍旅的精華所在,而這兩萬兩千重鎧甲士則是西軍的精華所在,此刻破釜沉舟,勢不可擋。


    刀箭不入的盔甲覆蓋全身,首先保證了側翼不懼襲擾,趙軍在霧中根本聚不起充沛的兵力斬斷這條持續前進的長龍。而擋在正麵的趙軍也隻有一個下場,被碾成粉齏!


    麵對晉軍前後兩股鋼鐵洪流,當麵趙軍的抵抗零零星星,顯得無足輕重,實際上是放棄了這第一道防線。


    倒不是他們反應遲鈍,也非是措手不及,而是實在無可奈何。


    如何應對晉軍的突圍,趙軍前前後後早已推演了不下十次,得出的結論和晉軍現在的舉動基本無差,隻是沒料到一向懦弱的南人竟會如此決絕,不留餘地!


    羯趙上下深知現在這種時候盲目的調兵阻截,反而會火上澆油無濟於事。倒不如靜待天明霧散,判定晉軍突圍意圖之後,再來一個前後合圍,到時候便讓南人見識一下大趙鐵騎的赫赫雄武!


    趙軍大寨的殷紅越渲越深,意味著缺口在逐漸擴大。晉軍第三陣、第四陣的後續隊伍都已經開出了樊城,銜上了前陣的腳步,踏破這個如同生死大門的缺口,毅然南下而去。


    僅僅一個時辰的功夫,晉軍一氣嗬成傾出了大半家當,以破竹之勢連克趙軍兩道防線,此刻留在城中的兵馬已不足兩萬!


    樊城的大門重新閉上了,可是那庾字帥旗卻仍然插在城頭,西軍統帥庾翼竟然不在突圍之列,而是留在了樊城!


    城中的兩萬西軍,看來是要繼續鍥在羯趙家門口了。


    庾翼站在城頭上眺望遠方,目沉如水,心如死灰。


    他不惜以統帥之身留守殿後,不僅僅是為了掣肘趙軍全力追剿,更是為了昭示玉碎決心,是要告訴突圍的大軍,他們的主帥是可以舍身為三軍求活路的。他不能不顧慮,倘若他率先棄城而走,七萬大軍會不會登時軍心崩散!


    天已亮了起來,老天不如晉軍所願,霧氣沒有預料中那樣濃厚。薄霧中已然可見一片片的黑影調動起來,漸漸朝缺口處合攏。號角連營,擂鼓震天,一直隱忍不發的趙軍,終於舒展起筋骨,便如睡醒了的巨獸,要開始獵食了。


    庾翼很清楚,雖然趁夜趁霧連破兩隘,但真正的大戰才剛剛開始。不難預見,前有重兵當道攔截,後有追兵銜尾追殺,這一路逃亡丟盔卸甲屍橫遍野,西軍屍骸必定塞滿漢水東岸,出城的五萬西軍能有五千人逃回武昌都算邀天之幸!


    這與其說是晉軍對三十萬趙軍的突圍,倒不如說是趙軍對突圍晉軍的屠殺。


    可又能怎麽辦呢?


    七萬大軍作繭自縛一潰千裏,乃至江防空蕩,社稷垂危,仗打成了這個樣子,自然是襄陽意外失守引發的連串失利。但究其根本,卻是貿然開啟戰端惹出的禍事。


    兩國開戰,既掂不清自己的斤兩,也摸不到對方的意圖,你圖人一隅,人卻在謀你一國。


    倘若此刻樊城有二十萬大軍,倘若武昌有重兵駐守,襄陽丟了又如何?誰能前後夾擊,誰會裏外開花還不一定呢!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如果再朝骨子裏追究,庾翼咬碎了牙齒,也隻能咽回肚子裏。


    這就是國器格局的天壤之別,大晉袞袞諸公,包括他庾翼在內,無一人具備國戰的覺悟。


    而罪魁禍首,就是他的長兄庾亮!


    誌大才疏,紙上談兵,最可恨的是這毫無自知之明的大哥,偏偏獨霸朝堂,隻手遮天!


    “咱們已盡人力,就隻看老天能否庇佑了,大都督不要太苛責自己了。”桓溫看著庾翼怔怔失神,心下不忍,好言寬慰道。


    他這番話倒也不全是寬慰,庾翼的突圍決斷實在是目前對西軍最好的安排了。尤其是以統帥之身坐鎮殿後這一招,既能安撫出城兵馬的軍心,亦能讓趙軍上下摸不清虛實,況且留在城中的兩萬兵馬也未必就一定是玉碎的結局。


    “又怎能心安理得呢?”庾翼擺了擺手苦笑一聲,又關切道,“雄武鎮軍心如何?元子畢竟是初掌雄武鎮,萬不可草率敷衍將士。”


    “大都督指點的是,好在軍心還算穩定,我已經暗示過各營都尉了,大都督是另有高明出路的,將士們也都相信大都督一定能帶他們回家的。”


    庾翼不禁自嘲道:“高明?無非是豪賭一把罷了。隻看明日趙軍會留下多少兵馬牽製咱們。”


    “不會多於五萬的,”桓溫似乎信心十足,“趙軍主力已被咱們拖在樊城半個月,絕不敢再耽擱下去了,不然就白白浪費了江防空虛的大好時機。此番正好借著追擊咱們突圍隊伍,趁勢大舉南下。”


    他頓了頓,接著分析道,


    “這個檔口上,羯趙各藩強軍還不打破腦袋爭著南下分羹?留下看管咱們的兵馬又會是什麽精銳?兵力縱然多咱們一點,也必然攔不住雄武軍和大都督牙兵的!”


    不怪桓溫自信,城中留守晉軍是有這個實力的。


    一萬五千雄武鎮和三千庾翼牙兵都是弓馬精熟的騎兵,是西軍傾力打造出來的一支精銳。不敢說戰功赫赫,卻也沒少征戰疆場,乃是對壘中原羯趙鐵騎的底氣所在。


    隻待羯趙主力拔營南下,這一萬八千晉軍就要朝東突圍,直奔義陽大隋關,穿插桐柏山和大別山的山道,以最快的速度回返江東!


    其實庾翼和桓溫心知肚明,明眼看去這支兵馬是殿後玉碎的,實際上既拿著先期突圍的五萬將士當了誘餌,調走了趙軍主力,又借著五萬屍骸一路鋪滿漢水東岸,遲緩了趙軍南下步伐。


    那五萬人看似給了他們突圍先機,實乃活有活的用法,死有死的價值,注定是被犧牲掉的棄子!


    不惜送出兩鎮主力,甚至搭上鎧馬甲騎和重鎧步旅用以迷惑趙軍,庾翼真正要保全的,是雄武鎮和牙營的一萬八千輕騎,他現在能保全的,也隻有這支可以長途奔襲的輕騎。


    而這個道理,卻隻能意會,不能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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