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壽其實是個老實人,對家人慈愛,對僚屬寬厚,對百姓也體恤,想當年,便連天師範長生也稱讚過,說他是李家厚道子。


    堂兄李雄在位時,他一心一意守著大成邊關,那名望可稱當朝無二。


    可李雄一死,他這個當朝無二,就有些紮眼了。


    若非實在怕極了那十來個如狼似虎的侄子,他決計不會造反的!


    都是時勢推著人朝上走,當他邁進成都皇城的那一刻,再厚道的人也止不住的要占便宜了。


    如今時勢又將他推了下來,他悔極了!


    可李壽也隻能道聲無奈,都是天意。當初天師下了手諭,想要普天同慶,這是給他李壽撐場麵,他感激還來不及,能拒絕麽?


    誰能料想會被對手鑽了空子?


    早知道崽子們能一口咬住他喉嚨,他何不先下手為強?


    圖那勞什子大義名分!


    如今可好,輕身而出,被困孤山,身邊除了一眾隻會耍嘴皮的文臣,竟無一支可用之兵。


    可這又能怨他?


    天師密詔,他能不來?!


    萬念俱灰的李壽,心裏卻也明鏡似的清楚。他麾下僚屬是派不上用場的,不臨陣反戈便算忠義,而所有捧場的諸侯,乃至和羯趙是死仇的晉使,也幫不了他,遠水能解近渴?


    此刻他隻有一根稻草指望救命,在那西山之巔!


    叛軍若非忌憚西山之巔的天師,早便殺上山砍他人頭了。


    所以在收到叛軍勸降信的第一時間,他扔下一殿之人,直奔山巔,想求一求天師,給他指一條活路。


    他也算有心,特意換了一身道袍,遠遠的便將隨人留下,隻身一人,攀上小道,徑往山巔草堂。


    謝客亭裏的一行人倒讓李壽吃了一驚,這裏已是天師教禁地,他憑成主身份才一路至此,這些人竟早早侯在此處,不知是何身份,又所為何事,但有一點無疑,來頭必然不小。


    李壽第一念頭便疑是任顏派來截他的,心裏一陣忐忑,差點轉身就跑。


    好在眼尖,瞧見亭中一人器宇軒昂,正是天師高徒、涼州賀壽使張淳,這才心下稍安,整了整儀容,負手走上前去。


    亭中諸人見一道人走上前來,也都沒在意,隻有張淳識得是李壽,連忙疾步出亭,遠遠迎了上去。


    “大王...”


    李壽攔下張淳拜禮,笑嗬嗬道:“孤既以道服來此,張公便以道友相論吧。”


    “這怎敢呢!”張淳惶恐回道。


    李壽苦笑著擺擺手:“孤的遭遇...”


    “臣已知。”張淳坦言道,山下起火時,他便讓乞衛去探情況了,這天大的變故是他萬沒料到的。


    李壽強做淡然,嗬嗬笑著:“明日的階下囚,今日稱一句道友,都是高攀張公了呢。”


    “大王萬不要如此氣餒!”


    張淳明白李壽來此的用意,這一身道袍是以最虔誠的姿態來求救的,不禁一陣唏噓,堂堂一國之主,山窮水盡之際竟如此卑躬!


    “那孤就不多言了,孤想拜謁天師,還望張公通傳。”


    “這是自然,大王且在亭中稍坐...”張淳有些為難,天師正在見客這句話硬是沒說出口。按理說李壽遇到這等國變,自該第一時間為其引見的,偏偏,便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上次踏入草堂是哪年的事了,又如何為李壽通傳?


    “莫非天師有客?”李壽瞥了亭中那些侍衛模樣的人一眼,心中又忐忑起來,警惕試探道,“該不會是李保和任顏的人吧?”


    “不,不,是陳留郡主和大晉昌黎郡王。”張淳連忙將天師召見司馬白治病的事三言兩語告訴了李壽。


    “昌黎郡王,司馬白,好大的福緣啊!”李壽念叨著名字,感歎了一聲,他一國之主想見天師都是千難萬難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晉室王公竟得天師青睞。


    “本不該叨擾天師會客,但孤之事著實火燒眉毛,還望張公通傳一聲。”李壽言辭愈加懇切。


    這一國之主在自家土地上,竟要等候他邦王公先辦事,聽來都是荒唐的。


    張淳不忍看他淒涼,咬了牙道:“臣這就去!”


    話音剛落,便聽亭中人呼道:“出來了!”


    “大王稍待,臣去去就來。”


    張淳心中一鬆,轉身望去,便見荀羨已經朝台階上迎去,但從台階上走下來的隻有曹小哭一個人,根本未見司馬白的影子。


    他心裏莫名咯噔一下,不會出什麽事了吧?


    荀羨幾步縱躍便翻上了百級台階,卻沒見司馬白身影,劈頭蓋臉的急問道:“我家殿下呢?”


    “在裏麵,正學道。”


    當石永嘉邁出草堂的那一刻,她便又是陳留郡主曹小哭。


    “我去找他!”荀羨脫口叫道。


    “無人可以擅入草堂。”曹小哭眉頭都沒抬一下的說道。


    荀羨早已心急如火,西山被兵亂波及,他恨不能立時飛到司馬昱身邊,好不容易盼到草堂走出人來,卻僅有曹小哭一人,又隻這麽輕飄飄的兩句話,頓時便如火上澆油:


    “荀爺要去的地方,怕也無人能攔!”


    一句話喊出,亭中立時便劍拔弩張起來。


    “隨便。”曹小哭仿佛沒看見一樣,繼續朝下走去。


    荀羨一怔,望了眼草堂,這霹靂性情的漢子竟硬是沒敢再朝上踏一步,恨恨剁了腳,反身追上曹小哭,片刻間已換上了諂笑:“郡主啊,是某失言了,俺家殿下要學到何時啊?”


    曹小哭連搭理都不再搭理,隻衝迎上來的張淳說道:“請師兄隨孤下山,幫孤取回傳家寶。”


    張淳一肚子話到了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腳下不自覺便跟上了曹小哭,乞衛六人更是不多言,同樣跟了上去。


    荀羨和裴金勝七三人麵麵相覷,你們就這麽走了?!


    俺們咋辦?!


    可這三人就隻傻站在亭中,既不敢去闖草堂,也沒人去追問曹小哭,好像繼續等在這裏,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事情。


    陳留郡主既說了無人可以擅入草堂,那自然便不能擅入,而不能擅入的道理,或是攝於天師名望,或是不能打斷殿下的機緣,或是殿下暫時沒有出來也不算個事,三人心中竟各自給自己找到了不能辯駁的緣由。


    李壽看著徑直走來的曹小哭一行人,他識得曹小哭,眼見連張淳都緊隨其後,便知道這女人在天師麵前肯定管用的很,也顧不得什麽國主威儀了,主動迎上去:“郡主別來無恙,孤有急事拜謁天師,望郡主引見。”


    曹小哭停下腳步,望了眼李壽,這人果然來了,真是恰到妙處,便也老實留在這西山吧。


    眼前這個一國之主,唯一的用處便是活著就可,活著用以製衡新上位的人。


    “大王且在那亭中安心稍等,總會有機緣的。”


    “機緣?”李壽一邊咀嚼著這兩個字,一邊朝亭子走去,心中隻剩長歎,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強求的呢?便隻看機緣吧!


    看著李壽和荀羨幾人安靜的等在亭中,曹小哭忽然笑了,這一刻,金血流淌在她百骸之中,從未有過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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