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如雷,高句麗的攻城開始了!


    南城牆壁上架滿了雲梯,密密麻麻攀附著口銜利刃的高句麗士卒,一隊接一隊,無窮盡般朝城頭爬去。而城門處巨大的衝車一遍遍撞擊著破損嚴重的城門,似乎每一次撞擊都要將城門轟碎!


    “決戰就在今晚了!”裴山站立城頭,望著蟻附攻城的高句麗兵卒說道。


    守城月餘,他兩鬢竟已生出白發,可謂殫精竭慮熬盡心神。能將平郭城守到如今,已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而他裴帥之名,也算一戰功成,敵我兩軍無有不服,便連髙釗也曾親口歎服,守城統帥實在棘手!


    但在今夜,裴山心裏已經沒有守下去的底氣了,闔城上下,連老帶幼,算傷算殘,可用戰卒不過八千,還得分守四座城門,早已是捉襟見肘了。


    剛剛東門來報,敵陣有疑兵之嫌,他連忙調度其他各門情況,結果與東門一般無二,結合南門的攻勢,他立即感覺出今夜恐怕再難撐下去!


    裴山望向城下敵軍大寨,陣前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後陣卻完全隱匿在了黑暗中,像是藏著正待噬人的惡獸。


    麵對殘破羸弱,已將血流幹的平郭城,高句麗賊已經沒有耍手段的必要了,他們需要的隻是最後的雷霆一擊。


    “裴帥,賊軍這波攻勢凶悍異常,當麵之敵絕不在少數,不過其餘三麵城牆的壓力也必然減小了!”慕容徹站在裴山身後提醒道。


    他戎馬半生,也算慕容鮮卑出名的猛將,但這一聲裴帥,他是喊的心服口服!平郭城若無裴帥,怕是連十日都守不到!


    這個年輕統帥收服人心,定策攻防,守中有攻,攻中穩守,激起士氣,眾誌成城。


    尤其破城之際,竟三番兩次於死中求生,將已攻進城的賊兵生生趕出了城去!


    他這個鮮卑老將屢屢納悶,年紀輕輕哪來的這般本事和信念,莫非當真有人是天生將才?


    “南門最易攻破,賊軍早該匯集主力強攻這裏了,”裴山緊皺眉頭,頓了頓,仿佛下了偌大決心,下令道,“傳我軍令,東西北三城所有人馬半個時辰內在南門下集結!”


    慕容徹一驚,連忙勸道:“賊軍布陣虛虛實實,此刻兵力看似集中在南門,但誰知是不是調虎離山之計?其餘三城兵馬一撤,賊軍若避實就虛,豈不是將城池白白拱手送賊?”


    裴山苦笑反問:“如今還有萬全之策麽?”


    慕容徹啞口無言,若不集中兵力,眼下南門就是立馬不保!


    慕容徹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已經無能為力了,但任誰也不能再苛求於這個年輕統帥,他已經做的足夠好了。


    裴山見慕容徹垂頭喪氣,竟是嗬嗬一笑:“我若沒猜錯,髙釗王輿,此刻就在對麵,早想當麵會一會他了!”


    “啊!”慕容徹一怔,驚呼道,“你集結兵力不是應付守城,而是,而是要逆敵兵鋒直搗髙釗王輿!”


    裴山哈哈笑道:“如何?”


    慕容徹吼道:“與送死何異?!”


    裴山又笑:“權當嚇一嚇高釗,也算為遼東百姓出口惡氣。”


    慕容徹已然明白裴山打起了玉碎的念頭,卻也隻能歎息搖頭。


    高句麗布下的疑陣並非有多高明,但兩軍廝殺至今,這區區把戲,已是壓垮平郭的最後一根稻草!


    此時此刻,再無玉碎覺悟,難道要苟活投降麽?!


    裴山僅也隻笑了兩聲而已,神情隨即黯然,心道最終還是沒能守到殿下凱旋。


    但高釗攻平郭尚且如此艱難,殿下襲取一國都城,又與登天何異?!


    殿下和那五千騎軍,或許已經撞碎在丸都城下了吧!


    罷了,便是死,黃泉下也好一同作伴!


    “傳令全軍,今夜有死無生!”


    月餘以來,靠司馬白餘威震懾、靠身世號召、靠洞察先機、靠威逼利誘、靠智謀手腕、乃至於憑借運氣垂憐,裴山將闔城上下,暫時綁在了他守城意誌的戰馬上。


    在敵我力量懸殊,外無救兵,大勢陰晦的局麵下,全城軍民不管漢胡,無論老幼都在麻木的殺戮守城,這已是裴山為帥統兵的極致!


    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裴山那樣必死的決心,而裴山也高估了城內軍民抗敵的意誌,更對人心有著致命的錯判!


    所謂山崩氣泄就在一瞬間,整個平郭失控,便是由他那句今夜有死無生開始的!


    東城是最先亂的,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這些祖籍遼北的兵卒,在接到裴山軍令的那一刻,又嘩變了。


    有人扔了兵器癱在地上等死,有人臉皮一變,搖身凶徒,竄逃城內禍害起百姓,更有人妄圖直接開門獻城!


    熊不讓盛怒之下砍了好一堆腦袋也無濟於事,反而激的軍隊逆反情緒愈加高亢!


    於肚兒還算理智,生拉硬拽,勸的熊不讓放棄鎮壓,僅帶著數百殘兵,直奔裴山帥帳而去。


    以往令行禁止的裴帥軍令,在西城和北城徹底成為廢紙,這些家在城中的平郭子弟,哪裏肯白白讓出城牆,帶軍都尉率先違令,大罵裴山糊塗!


    本來不肯讓出城牆也算好的,但當平遼鎮叛軍躥入城內四處作亂時,這些人哪裏還能在城上待上片刻,軍心立時崩潰!士卒們要麽去尋殺亂兵,要麽回家去看護家人,甚或盤算著如何越城逃命!


    僅有數百人,下了追隨裴帥殺賊的必死決心,一路朝南城而去!


    而此刻的高句麗尚未破城,平郭城中已然大亂,軍心崩潰、人心渙散、四下火起!


    裴山聽聞城中亂起,一時間呆若木雞,束手無策!


    他原本是刻意的在模仿司馬白,從威南城到平郭城下,司馬白總是以死勵誌,激勵士氣,每每能夠置之死地而後生。


    裴山如何也沒料到自己慷慨激昂的軍令竟會引出這番結果,沒鼓舞士氣倒也罷了,怎會鬧到崩盤的地步?


    上下一心尚且難以抗敵,這下弄巧成拙,自家亂了自家陣角,月餘心血毀於一旦,平郭城怕是一刻也守不住了!


    “裴帥!”於肚兒見裴山魂不守舍,上前說道,“咱們這千餘弟兄,都願追隨裴帥舍身取義!”


    “俺隻要殺賊!”熊不讓吼道,他心裏憤恨難言,自己空有熊羆之力,一護不住老爺小姐,二護不住城中百姓,便是想多殺幾個賊兵,竟也隻能圖個玉石俱碎!


    他性情憨直,自愧無能,隻想殺出城去,便是死,也得讓高句麗賊見一見漢家男兒的血勇!


    “裴帥!下令吧!”慕容徹倒是坦然,城破在即,或許天亡慕容鮮卑,但自己已經盡力,便如裴山所言,嚇一嚇高釗,也是痛快!


    “咚...咚...咚!”


    一陣鼓聲突然在城頭響起,這是衝陣的戰鼓,眾人尋聲一望,便見可足渾錚鑼已立於鼓台,竭力掄舞鼓槌!


    “莫非要讓妻女替爾等殺賊!”


    “父兄若敗,我等必死!”


    當日威南城中的喝問在平郭城中響起,眾人無不心神激蕩!


    那日殿下帶著大家反敗為勝,可惜,他今日卻不在此處,今夜也不知還能否再現威南城之勝!


    “裴帥!”


    “我等皆願追隨裴帥殺賊!”


    裴山看著眼前千餘將士,心中深深一歎,他知道僅憑這千餘人,根本不可能撼動高釗王輿哪怕分毫!


    他裴山畢竟不是那個力挽狂瀾於天傾的人,這支隊伍出城的那一刻,便是戰死沙場,不會有第二個可能!


    殿下,你若是在這裏,該有多好啊!


    裴山長長籲出一口氣,死便死罷!


    “開城門...”


    “殺賊!”


    千餘士卒,傷殘老幼,騎步混雜,但殺聲震天,隨著城門“哢嚓哢嚓”一點點的打開,這一刻,所有人隻有一個心願,死便死吧!


    但是,城門打開了,衝鋒的鼓聲卻戛然而止。城頭上的錚鑼竟停下了掄動鼓槌的手臂,中邪般的呆望城下,搓著耳朵聽那遠處傳來的叮叮聲,生怕是自己神誌混亂而聽錯了!


    此刻不止是錚鑼,攻城的高句麗大軍,平郭闔城百姓將士,不論漢胡,都停了下來,都在仔細分辨那刺耳卻能洞穿夜空的聲音——“叮叮...叮叮叮...叮叮”!


    那是鳴金之聲,由高句麗後陣傳來的鳴金之聲!


    正待出城血戰的千餘將士,在城門打開的那一刻,已能看清對麵賊兵們的醜臉。


    那一張張醜臉由猙獰興奮漸漸變成疑惑恨憤,繼而,即將破城而入的高句麗大軍,如退潮一般,向後方緩緩退了回去。


    自古以來,擊鼓衝鋒,而鳴金,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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