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杉將手裏縫訂了一半的冊子放下,道:“你陰陽怪氣地又在胡唚什麽?”


    “我是說那個洋水手一來,有人就掉進了醋缸。”黃雨嬌調侃的口氣笑道,見趙杉眉梢倒豎,氣衝衝瞪著她,由諧轉正,道:“聽說西洋人言行舉止從來都是不做避諱的,那個叫肯能的當初在天京不就是因為私下向人打聽你的事而被辭退驅趕的麽。”


    “你是說他起了疑心…”趙杉說著,卻就把頭搖著,“不會。他見了他們,分明也是很歡喜的樣子啊。”


    黃雨嬌斷然道:“那是裝的,是做給你看的啊。”


    趙杉仍舊搖頭:“可他還主動請他們留下,讓我給他們在衙署裏安排差事來做。”


    黃雨嬌道:“那是在故意試探你呢。”


    趙杉沒有搭話,卻聽黃雨嬌又說道:“男人也是有嫉妒心的,尤其在女人的事情上,一旦發作起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趙杉原不把她的話當回事,但回想楊秀清昨日的言行,又覺著確實頗有異樣。比如他問肯能在哪裏高就,細想來分明就是變相的嘲弄。


    “因為我獨個與肯能他們在一處談笑,他就起了疑心?還有在荷香閣突然變了臉色離開,也與其他沒什麽幹係,而僅僅是因為由這疑心生出的嫉妒嗎?”


    趙杉的心都亂糟糟的,終於耐將不住,決意去當麵問個明白。


    下樓走將回去,暖閣中卻不見楊秀清的人影,找來照奉起居飲食的秦嬤嬤詢問。


    秦嬤嬤道:“是李大人來稟事,殿下隨他一塊走了,可能是去營中了吧。”


    趙杉感到莫名的不安,又問:“李以文都稟了些什麽?”


    秦嬤嬤搖搖頭:“具體的也不甚知道。我進來送茶,隱約聽到李大人好像說處置洋人什麽的。”


    “處置洋人!他留下肯能他們,果真像阿雨說的是別有用心麽?!”趙杉想到黃雨嬌那句“男人的嫉妒心一旦發作,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心頭不由一緊,揮手對秦嬤嬤道:“快去讓人備馬,我要出門。”


    趙杉去裏屋換裝更衣,摘下耳環隨手放在妝台的時候,卻冷不丁從鏡子裏瞥見了床邊春凳上放著的那支楊秀清昨日擺弄過的洋造來福槍,隻覺寒噤陣陣。


    “他會偏護傅學賢,是因為所有事情都是他刻意安排的。他早在那日在營中,自己向李秀成問起肯能的時候就動了殺心…”


    趙杉不敢也不願再往下想,匆匆換上衣裳,疾步走將出去,在門前上了馬,連打兩鞭,徑往虎丘大營而去。


    北風驟起,霧蒙蒙的天空下起雨來,劈裏啪啦的雨滴砸在趙杉身上,她被那徹骨的寒意擊得毫無招架之力,迎風昂著的頭慢慢垂了下去。


    她忽然就想到了什麽,將手伸進厚實的大毛氅衣,在後腰腰間的絲帶上摸了一把,手指卻正觸到那隻來福槍的槍膛。她垂下的頭隨著這一觸又迎風昂了起來。她出門上馬後,便對帶槍的荒唐決定感到後悔了。


    她從未動過以死明誌的念頭,也壓根不覺著她要自證清白。但像個獨行俠似的孤零零騎行在寒風冷雨中,她便又覺得那槍帶的很對。


    趙杉在營中沒有尋到殺戮實施者與被害者的任何影蹤,便又急急忙忙奔去環翠山莊。


    山莊門前人頭攢動。除了手按腰刀來回穿巡的參護,還有百十個操著蘇州本地口音的青年士兵。他們每人手裏都拿著幾張四四方方的紙片,在折疊著什麽東西。


    立在門框邊上的傅學賢看到見趙杉,快步下階,到她近前行了一禮,道:“園子裏有兩班輿夫並四名車夫輪班聽差,姑娘要出門,怎麽不傳他們伺候,如何獨個來了?”


    趙杉但遠遠看到他那張癬斑臉,心裏便老大不自在,見他闊步下來,像是故意攔阻她,把臉一沉,反問道:“我如何出門,還要提前向你報備嗎?!”


    傅學賢道:“卑職不敢。隻是這外頭又是風又是雨的,姑娘由著性子亂跑,倘或受了寒著了涼。殿下責問起來,卑職賠上項上的腦袋也承擔不起啊。”


    趙杉聽他語含譏誚,胸中火起,卻待發作,卻聽門洞裏傳來一聲呼喊:“右八檢點快來,東王有要事吩咐。”


    趙杉聽像是李秀成的聲音,仰起臉向上瞧時,見果然是他,也就顧不上與傅學賢計較,快步走上階去。


    李秀成見了她,一臉的驚訝,躬行一禮,道:“殿下急著要見姑娘,讓卑職出來告訴右八減點傅大人,即刻整備車駕去獅子林。”


    “右八檢點!他竟然給那可惡的家夥連升兩級!”趙杉在氣惱之外,心頭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莫不是肯能他們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幾乎是小跑著奔進門去。


    李秀成在後麵急急追將上去,道:“殿下在西院的迎春堂,卑職引姑娘過去。”


    趙杉走在七拐八繞的遊廊曲徑上,腦海裏翻騰起一個又一個的問號驚歎號。


    她在心裏暗暗發誓,要把這些問號歎號一骨腦的砸出去。但邁步進了暖融融的廳堂,看到那含笑向她走來的身影,那些問號感歎號便登時化作一隻隻振翅的飛鳥,眨眼消失在九霄雲外。


    “你騎馬來的?看這濕淋淋的一身。”楊秀清在她濕漉漉的發鬢上摸了一把,轉頭對李秀成道:“去找兩件合適的衣裳來。”


    趙杉一時又覺得那隻隨身帶的洋槍格外多餘了,忙說道:“不用另找衣裳,拿塊毛巾來擦擦就好。”


    李秀成走將出去,不大會兒,捧了隻托盤回來,盤上放著兩條潔白如雪的毛巾。


    趙杉擦去額麵鬢角上的雨水,一時又有熱茶送進來,趙杉喝了兩碗,身上方覺得暖了些。


    “殿下快來嚼(瞧),你的紙攢(船)成(沉)下去了。”門外隨聲走進一個身穿黑呢製服頭戴黑簷帽的人。


    他徑走到楊秀清身邊,操著一口蹩腳的中文道:“我們已經贏了兩次,請殿下不要忘了光光(剛剛)的約定。”言語間,嘴角的兩撇紅胡子卻就翹了起來,一副再神氣不過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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