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內殿陪著賴氏說話的趙杉,聽到前殿激烈的的爭辯聲忽然沒了,以為洪秀全已經散朝,就向賴氏告退了出來,準備回府。


    走到前殿外的廣場上,看見兩個文官裝束的人正相互拉扯著衣袖,在寒風中麵紅耳赤地爭論不休。走近了一看,卻是何震川跟曾釗揚兩個。心想:剛才在裏頭聽得不甚清楚,這會兒聽聽他們具體說什麽也好。就在一處能避寒風的亭子中,搓著手看著聽著。


    此時,眾朝官都已散盡,爭到興頭上的曾、何二人都急於找到各自的知音人。


    曾釗揚回頭看到亭中的趙杉,就硬拉著何震川過來,給趙杉行了禮,讓她給做評判。他扳著指頭,把他那一大套北進中原的理論逐條都講了出來,然後指著何震川說道:“我講的這些哪一條不是有理有據?千百年來建都金陵的王朝都是何下場,你何瘋子熟讀經史,不比誰都清楚,睜著眼說瞎話,就會溜須拍馬。”


    何震川氣得臉色發白,用手扶著搖搖欲墜的眼鏡框,質問道:“你說我溜須拍馬,我看你是利令智昏!還鼓吹北進中原,那幾十萬的老弱婦孺的兩條腿能跑得過清韃子的四個馬蹄子!你曾呆子是嫌自己頭上的頂子不夠大不夠紅,要用他們的血再來染一染嗎?!”


    趙杉怕他們再爭下去,說出什麽忌諱的話來,急忙勸解道:“我看二位大人於朝會上所言,俱是出自公心,而非出自為己謀私利。既是公心,就必是出自於真心肺腑,而非揣意附會,又為何一定要爭個高下。況且,兩位都已暢言了進兵南北的優劣利弊,這其中的取舍,怕是諸王已有定論,兩位再爭下去,又有何益呢。”


    曾、何二人麵上都有些戚戚的,不再說話。彼此相對默站了片刻,終究沒一個肯服軟,各自拂袖而去。


    “他們雖被諷為呆子,瘋子。但是,有些話有些事怕也隻有呆子跟瘋子才會說才敢做。”趙杉看到背向而行的兩人,不覺悵然自語:“這世上大概隻有呆子瘋子,才會不計個人的前程得失,隻秉持一顆無私的公心說話做事吧。”


    正在自語時,卻聽身後有緩緩而至的腳步聲,回身一瞧,見楊秀清帶著貼身護從侯謙芳走來,就自亭中出來,迎上去行禮。


    楊秀清吩咐侯謙芳去取東西,問趙杉說:“剛才那兩個人說些什麽?”


    “還不是討論北上東下。”趙杉把曾、何二人講的複述一遍。


    楊秀清轉頭看向議事的殿宇,道:“看你自言自語的,定是有想法,覺得他們誰說的在情在理啊?”


    趙杉曉得他說的這個“誰”特指哪個,微微一笑,道:“其中的利弊,曾、何二人都已說盡了。小妹愚鈍,當真是看不出誰對誰不對。”


    “你都是單用眼睛看來斷是非的?”楊秀清凝視她片刻,冷冷一笑道:“何瘋子的那句‘幾十萬的老弱婦孺的兩條腿跑得過清韃子的四個馬蹄子’怎不在殿上說出來,也好好警警那些不顧眼前,一味空想的人。”


    趙杉複述何、曾二人爭辯之語時,倒是沒怎麽刻意強調何震川說的這話,如今聽他嘴裏說出來,心裏竟覺陡然一震,原本十分平穩的天平瞬時傾斜了。


    侯謙芳捧了一件紫色鬥篷回來,楊秀清把鬥篷給趙杉披了,上下打量一眼,說:“很合身。天冷了,穿上這個坐船能擋些風。”


    “謝四兄厚賞。不過小妹暈船暈得厲害。移營東下時,想隨陸師而行。”趙杉講出了埋在心中許久的訴求。


    楊秀清“哦”了一聲,說:“走旱路可是要辛苦很多,你可要想好了。倘或再迷了路,可就不那麽容易回來了。”


    趙杉麵頰微紅,連應了幾個“是”字。


    自前番在郴州,關起門來的那次會話後,彼再沒有主動出現在她麵前。她本以為那“烏心蘿卜”的惡名已叫他徹底斷了念想。但他竟又一次毫不避諱的在人前向她表情達意了。


    她把世上最惡毒的聲名自攬在身上,都不能叫彼死心。


    她在彷徨憂慮之外,又有些自得生出來。


    女為悅己者容,她立誓此生不會為一個男子而容,卻無法摒抑那種被人青眼高看而生的自得。


    新近被拔擢為月將侍衛之首的蒙得恩從殿中出來,徑直到楊秀清身邊,稟請道:“真主正等著殿下呢。”


    趙杉這才注意到,這般許久也並未見北、翼二王出來。看一眼楊秀清,心想:莫非他出來就是特地為她送這鬥篷不成?


    但聽楊秀清對侯謙芳說:“我這裏不需你伺候了,你隻管辦你的事去吧。”言罷,便隨蒙得恩進殿去了。


    趙杉出了天王府,見侯謙芳一直垂首在她身後跟著,問他何事。侯謙芳回稟說是楊秀清派遣他去金陵,他想讓黃雨嬌陪他同去。


    趙杉稍稍一愣,問:“做前哨刺探軍情是你的專長,何以想到要讓阿雨同去呢?”


    “說是刺探軍情,其實是為了潛入金陵上下做內應。”侯謙芳娓娓而道:“早在嶽州時,東王就有東取金陵的打算,因而密遣了幾十個細作分批前往江寧。卑職此次前去,就是為了接應那些潛伏在城中各府各衙的兄弟們。利用他們已經疏通好的關節,交好督撫衙門的人,在天軍圍城之時,迫其就範。具體的方略早就已經訂好了。卑職此次去金陵用的身份是劉智泰。”


    “劉智泰?在嶽州被處死的大鄉紳劉仁廣的兒子?”趙杉猜度道:“你此行冒他的名字,是想借為父報仇之名取得江寧地麵上那一幹官員的信任?”


    侯謙芳點頭道:“一切都已準備停當,但這劉智泰是有妻室的。”


    趙杉恍然問:“你是想讓阿雨跟你假扮夫妻?”


    “正是此意。”侯謙芳麵上顯出了羞赧之色,“軍中機靈膽大的姐妹有許多,但既識文斷字又開朗大方的沒幾個。聽說總督兩江的陸建瀛陸妖頭不日前離開江寧到九江督防去了,把一應軍政大權都交給了他的兒子陸乘隆。這位人稱花花太歲的少製軍驕肆放蕩愛財如命,卻也奸狡得狠。要想獲得他的信任,不能草率而行。東王殿下讓我在軍中隨意選擇合適的人,思來想去,也隻有黃指揮了。”


    趙杉稍稍思索了一下,說:“這個我也做不了她的主,你跟我回去問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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