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傍晚,手機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


    張述桐無聲地張了張嘴,這消息實在有點衝擊力。


    她怎麽來了?


    那一身青袍太有代表性,想認錯都難,少女的姿勢還挺認真,她身下的那種折疊板凳很矮,一般人坐上去都要弓著腰,她卻筆直地坐在那,和上課時差不多,身邊有些尚未消融的積雪,大有股獨釣寒江雪的意味。


    然而張述桐努力回憶,學生時代很多事情早忘幹淨了,但他可以保證,路青憐絕對沒跟著他們一塊來釣過魚。


    又是哪隻蝴蝶扇動了翅膀?


    總不至於是自己?


    張述桐實在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路青憐放學後時找自己說了幾句話沒錯,問題是,當時他自覺應該把那件事說開了。


    他也不覺得少女是會糾結的性格,再說了,自己又不是人見人愛,就因為鬧了一個烏龍,就讓對方纏著自己不放,反倒不切實際。


    不過,也不是多大的事,在禁區那個鬼地方待久了,精神都有些緊繃——其實禁區離他們釣魚的地方沒多遠,白天的時候,隔著湖麵幾乎能望到對岸;


    所以張述桐剛才還以為若萍他們正好碰上了凶手,遭遇不測,著實驚了一下。


    相比之下,隻是來了個路青憐,顯得人畜無害得多,交給杜康對付就好。


    騎車不到十分鍾的路程,很快到達約好的地點。


    月光傾泄,從密布的雲層裏透出來,隻剩下一點點光亮。


    張述桐摸著黑停好車,朝下一望,透過茂盛的蘆葦叢,能看到若萍正無所事事地刷著手機。


    這裏不像禁區,可以從路上直接走到岸邊,湖麵要低得多,走一段土坡才能下去,也是因此,附近的水很淺,是冬天釣魚的好地方。


    隻是車子不能停在路上,得搬下去,塞進蘆葦叢裏麵——如此一來,就不用擔心被巡邏的警察逮到,幾個人在蘆葦後麵一坐,簡直是架天然的屏風,加上天黑,很有私密性,任誰也不會發現。


    奇怪的是,張述桐來回張望一下,隻看到兩個人,最近的那個便是玩手機的短發少女;


    少女有張清秀的臉,短發上戴著一個花瓣裝飾的發箍,額前的劉海修剪得整整齊齊,不說話的時候還真有點大家閨秀的氣質;


    可這張文靜的臉龐上偏偏長了個有些大的嘴巴,但張述桐也沒法說美中不足,誰讓嘴巴大的知名女星就有好幾位,說了就是暴露自己沒啥審美;


    記得前兩年的時候吧,少女死活拉著他們去看電影,好像叫什麽非誠勿擾,文藝愛情片,看完了還追問他們有什麽感想,張述桐幾個人完全沒看懂,或者說看懂了也沒用,反正和少女想聽得不挨邊,剛出影廳,就見她嘟著嘴一跺腳,恨鐵不成鋼地指著海報上的舒淇說,誰說嘴巴大就沒有美女了?


    幾人當然趕緊點頭稱是,馬屁拍到天上去,果然她笑得跟一朵花似的。


    這就是馮若萍了,風風火火、鬧鬧騰騰,張述桐一直覺得她頗有女俠遺風。


    平時看著挺溫柔,實際上脾氣比誰都爆,三個男生都怕她,欺負人和護短都是專業,雖然她欺負和護短的對象往往還是他們三個。


    此時少女正下意識咬著大拇指,另一隻手在屏幕上劃來劃去,也不知道在幹什麽。


    本以為對方聽到動靜就會來興師問罪的,誰知等他走到旁邊也沒抬頭,正要開口,若萍皺著眉頭趕道:


    “去去去,一會再說……”


    張述桐往屏幕上一瞧,對方手指下正是一個紅色的胖雞……或者說小鳥,小鳥瞪著眼睛在彈弓上,隨著若萍話音落下,小鳥砰地彈出去,悲哀地撞到混凝土壁壘上,隻剩裏麵的綠色豬頭歡樂地哧笑。


    闖關失敗。


    ——屏幕上切出這四個大字。


    “張!述!桐!”少女頓時抬起頭,咬牙切齒地和憤怒的小鳥差不多。


    張述桐無辜地舉起手。


    “述桐你別理她,她卡在這關好幾天了。”前方傳來一個淡定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是個男生。


    男生裹著一件卡其色的毛呢大衣,頭發上蓋著一副毛絨耳罩,黑色的碎發因此垂在額前,正單手拿杆坐在水邊,一隻手居然還捧著書看,配合他那副麵癱的樣子,扮相極佳。


    滿分十分,張述桐可以給這身裝扮打八分。


    “還不是你來了就戴著耳罩不說話!我不玩手機幹嘛?下去抓烏龜嗎?”若萍頓時轉移火力,抓狂道,“而且這個天你戴什麽耳罩?很冷嗎?”


    男生轉過頭去,不吭聲了。


    “他什麽意思?”若萍猛地轉過頭。


    “他聽不見。”張述桐幫忙翻譯道。


    “哈?”


    “完整地說,是在凹人設,他覺得以他現在的打扮不應該聽見。”


    清逸是深度中二病,附加中度文青。


    書永遠不離手,你可以從他手裏看見時下流行的雜誌、單行本老漫畫、精裝實體書,平時癱著一張臉不愛說話,其實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張述桐一直覺得,有對方珠玉在前,高冷這個詞怎麽也安不到自己身上。


    八年後看他的朋友圈,好像在一家大企業當部門負責人,妥妥的精英理工男一枚;


    有時候會發些照片,但很難稱得上風景照,而是站在數十層高的寫字樓裏、對著落地窗按下快門,大城市的夜晚很熱鬧,行人如螻蟻,穿梭的車輛像是一條流動的彩帶。


    少數時候會看見他發張公司的聚餐合影,年輕姑娘們總會往他身邊湊,但燈紅酒綠下同樣是張不苟言笑的臉。


    他還養了條金毛,偶爾抱著金毛來張自拍,隻有這個時候,那張萬年不化的臉上才會罕見地扯出一絲笑容。


    更多的則是摘抄一些很深刻很有哲理的金句,並附上“最近在看的某本書,很推薦”,張述桐不吃他安利,每次光點個讚,他則回個微笑,就是微信表情包裏特像陰陽怪氣的那一個。


    他們的聯係就這樣保持了這麽多年沒斷,但從沒聊過天,隻限於朋友圈,兩人的互動像高手過招、點到為止,是有點默契在。


    某種意義上講,八年前也是這樣。


    “今天看的哪本?”張述桐走到死黨身旁,看著他手裏的書問。


    “《首無·作祟之物》,去年剛出版的,本格推理。”


    其實不用解釋這麽多,反正他也沒聽說過,耳熟能詳的推理作品一個是柯南,另一個是福爾摩斯。


    但不妨礙張述桐伸出大拇指:


    “酷。”


    夜色下,對方也回以大拇指。


    “但這麽黑你真的能看清上麵的字嗎?”


    “……說實話,看不見。”


    “我服了,”若萍扶額歎息,“果然是中二病。”


    清逸頓時回頭怒視,書也不看了。


    看,這就是中二病了,最大的弱點便是這三個字本身。


    水邊已經擺好了四個板凳,張述桐率先坐下去,看著他們兩個吵吵鬧鬧:


    若萍受不了,把他耳罩薅走了;清逸就無奈地跟她講條件,若萍笑得像大魔王,說行,那你幫我打五關憤怒的小鳥……過了好一會才消停下來;


    兩人分別坐在張述桐兩邊,清逸把魚竿遞給他,讓他先幫著釣,自己則和綠色豬頭奮戰;


    張述桐剛想問有沒有水喝,若萍突然靠過來,說剛才要不是你我早就打過那關了,別忘了你也欠我五關;


    他則鼓勵道你明天回班裏也這樣碰瓷,保準一關都不用打,手機拿回來就能把遊戲卸載;


    然後若萍就怒了,伸出魔爪,張述桐沒能躲過,頭發被她揉亂了。


    她最喜歡揉他們幾個的頭發,而自己又覺得男人的發型很重要,軟肋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她也不愛釣魚,就撐著臉看幾個男生釣,在旁邊當裁判,有時候張述桐覺得真是為難她了,成天跟幾個男孩子在一起瘋。


    但若萍是花癡,有次問她這個問題,她掩著嘴笑笑說,看你和清逸長得帥唄,此時唯有聳聳肩膀,不知道怎麽接話。


    接著又聽她問:


    “你剛剛幹嘛去了?”


    這事沒法回答,張述桐想了想,“我媽喊我給她送樣東西,騎車去了一趟。”


    “那你騎得夠快的,還沒吃飯?我帶了餅幹,要不吃點?”


    “行。”


    “喝水不?”


    “有的話正好。”


    張述桐很難形容他們幾個人和若萍的關係,大家都是獨生子女,但如果家裏多個姐姐妹妹,想來不過如此了;


    有時覺得是大姐頭,她是囉嗦了點,但也愛操心,每個人都被她管著,總會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大家也不惱,一切聽她安排;


    有時候也像小妹,有次她被高一級的學生弄哭了,紅著眼睛跑回來,把幾個人嚇了一跳,她抹了半天眼淚正氣惱沒人來安慰她,結果抬頭一看,三個男生都冷著臉準備抄家夥,嚇了一跳趕緊說你們想幹嘛?


    他們那時候在“基地”裏,廢棄的大排水洞裏藏著一個百寶箱,那裏麵才叫裝備齊全,三個人各自戴好摩托頭盔,氣勢洶洶,蹬上車子就要找人算賬,結果若萍聽了沒忍住,破泣為笑,說對方已經被她罵哭了;


    她本來贏了來著,結果回來的路上覺得罵得不夠狠,早知道該怎麽怎麽說,那樣準殺人誅心,結果越想越氣,把自己氣哭了……


    還能讓人說什麽呢?


    後來他和若萍也沒了聯係,不知道這個風風火火的女孩過得好不好。


    這就是他們幾個在小島上發生的種種故事,八年後獨自住在出租屋的時候,想起往事,總會占據心裏重要的一塊。


    魚漂動了動,張述桐提起魚竿,一隻小魚躍出水麵。


    小魚也就食指這麽長,連“戰績”都算不上,他把魚扔回水裏,心想今天饒你一把,等長大了別忘了回來報恩。


    其實上過一次鉤的魚很難再被釣上來了,就像人也會慢慢長大,長大的過程就像水裏的魚兒,你每上一回鉤就會學一次乖;


    後來你是條遲鈍又狡詐的老魚了,明哲保身,個頭最大,整片水域裏可以橫著走,可當年遊在你身邊作伴的那幾條小魚都去哪了?沒有辦法,隻有將這個過程盡可能地放緩。


    便沒由來地感慨一句:


    “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這句無心之語卻讓清逸和若萍都點點頭,不知道是誰先討論起以後的生活,長一點就是高中,短一點便是寒暑假,今天是星期三,這個周末有什麽活動、要不要出島玩一趟、假期的旅行……外麵的世界總是讓人向往。


    “但這樣也挺好的。”張述桐說。


    “是啊。”


    “就我們幾個。”若萍也笑笑。


    三個人便不說話了,靜靜地盯著水麵,水麵有時會泛起漣漪,能聽見小鳥哇哇叫著撞向豬頭。


    沉默了半晌,張述桐突然問:


    “我說……是不是少了個人?”


    若萍也驚醒:


    “欸,對,杜康呢?”


    ……


    若萍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誰讓“就我們幾個也挺好”這句話是她說的。


    張述桐也才想起這個問題,忙問怎麽就你們兩個。


    “你別打岔,我還想問你今天怎麽回事,怎麽突然跑大小姐旁邊去了,還有那張草紙……”


    “杜康沒給你說?”


    “你覺得我會信?”


    清逸也來了興致,“你喜歡顧秋綿啊,我們今天放學還看見她來著,周末幫你喊喊?”


    張述桐朝他們翻白眼。


    “快說快說!”若萍以後的男朋友絕對有得受。


    正想著怎麽轉移話題,清逸突然張口,語氣神秘:


    “你還是別問了,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就是因為心中永遠有一塊別人無法企及的禁地。”


    張述桐心說大哥你從哪翻來的中二語錄,不過這時候他緊緊抓住救命稻草:


    “同意。”


    “不說拉倒。”


    若萍本身跟顧秋綿關係就不好。


    張述桐鬆口氣:


    “所以杜康幹嘛去了,我看他車還在呢?”


    “他呀,”若萍卻神秘地笑笑,“現在估計傻樂呢,欸對了,我給你發的照片看到了嗎?”


    “路青憐?對了,她來幹嘛?”


    “我正要問你呢。”


    “我?”


    “不然呢,誰讓你亂寫人家的名字,不然我也想不到別的了。”


    張述桐當沒聽見,又問:


    “怎麽回事?”


    “就放學的時候,我們本來說不等你先去吃飯的,結果杜康忘了拿東西,回去了一趟。再出來的時候,墨跡得跟什麽一樣,我說你怎麽跟個大姑娘似的,你猜怎麽著?”


    若萍說到這笑了:


    “然後我看他往旁邊一挪,身後還真藏著個姑娘,路青憐也在他後麵下來了。杜康就跟我們講,剛才他回教室,路青憐找他說想跟著去釣魚,能不能帶她一個。”


    張述桐一挑眉毛,好奇道:


    “他倆終於有戲了?”


    若萍回以嗬嗬的表情,沒理這個問題,繼續講道:


    “我本來以為路青憐是那種一點煙火氣都沒有的人呢,結果沒想到能對釣魚感興趣,那帶她一個就帶她一個唄,跟她說了地方,我們幾個吃了飯先來了,等了一會她就到了。”


    張述桐望望周圍:


    “然後她釣了一會就回去了,杜康送她?”


    “那倒不是,剛教完她怎麽甩竿,就我給你拍照那會兒,結果她說突然想到有事,辦完再回來,也沒說去哪,放下魚竿就走,杜康還在這傻坐著……”


    說到這裏,清逸接過後麵的話:


    “我們就跟他說,這麽晚了你不跟去看看,他才想起來追上去,走了沒多久述桐你就來了。”


    張述桐把整件事拚在一起,也沒得出個結論。


    所以說,弄了半天,還是不知道路青憐來幹嘛的。


    總不能真來釣魚的?


    他倒覺得少女的行事風範有些眼熟,挺像當年的自己,有時在朋友家人旁邊正幹著別的,結果回溯觸發了,他也不是擅長編理由的人,就胡亂找個借口說自己有事,突然跑出去;


    也有時候為了插手某件事,可人家壓根跟你不熟,就硬生生地參與進去,別人目光詫異,他還覺得自己挺像超級英雄登場。


    還想問點什麽,卻見若萍朝身後招招手:


    “這裏這裏……他倆回來了,有啥事直接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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