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清晨。


    海瑞繼續在山西大同府應州巡察。


    山西巡撫方逢時則是一夜未眠,思索許久後,還是將與海瑞的對話內容撰寫成文,命人送往了身在邊軍軍營的山西總督王崇古。


    這一刻。


    方逢時已理解海瑞為何想要扳倒張四維與王崇古。


    若此二人一直身居高位,張、王兩大家族便會在山西持續瘋狂擴張。


    依照目前的形勢來看。


    張、王兩大家族與蒙古人的互市越來越緊密,已稱得上是:利害一致。


    一些山西商人為謀巨利,向蒙古人走私糧食、鐵器等違禁品。


    方逢時是有所耳聞的。


    但他並不知是否有張、王兩大家族的參與。


    若有一日,大明與蒙古發生戰事,兩大家族沒準兒會投靠外敵。


    畢竟,在一些商人眼裏,利益高於一切。


    若改朝換代對他們有利,他們沒準兒就會有賣國行徑。


    但這隻是一種可能。


    目前,方逢時還是更相信:山西商貿離不開張、王兩大家族,朝廷不可能在無大罪的情況下重懲張四維與王崇古。


    他主張活在當下,隻願山西在他任職期間是穩定的。


    所以。


    他賭海瑞不可能如願,賭朝廷最後的態度一定是:雷聲大,雨點小,不可能打壓張四維與王崇古。


    ……


    二月初八,近午時。


    京師大明門東,禮部衙門內,正在進行一場會試考官宴。


    待眾會考官與執事官吃罷小萬曆所賞賜的這頓宴席,便要入住到貢院。


    會試三場,共計九日。


    首場考試定在二月十五日,最後一場考試結束為二月二十三日,而沈念等人閱卷完畢方能出貢院,到時定然是要到三月初了。


    接下來,一眾會考官既要出題,又要閱題,將會非常忙碌。


    宴席過半。


    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會試主考官馬自強從最前方的位置上站起身。


    其端起酒杯,環顧四周,周圍立馬安靜了下來。


    這種架勢,自然是馬自強準備開口講話了。


    馬自強輕捋胡須,道:“諸位,今早,本官得陛下召見,叮囑會試之事,陛下稱:會試諸務殷繁,尤其是批閱之事,考官們務必竭日夜之力遴選,非精粹者弗取。另外,陛下還交待了一番殿試之事,此次殿試,朝廷欲選拔一批實幹之才,予以重用。”


    “本官思索再三,為讓新科會試中試者,擁有更多的時間準備殿試,欲將考官閱卷時間縮短至七日,諸位可有異議?”


    依照慣例。


    會試考官們的閱卷時間基本在十到十二天之間。


    若按十日來算,本屆會試十七名同考官,每人需要日均閱卷八十份左右,日均閱題數可達四千餘道。


    任務量已非常重。


    即使是沈念這種效率極高之人,也是要熬夜批閱的。


    若再減少三日,恐怕每名同考官在子時之前都不可能回屋休息。


    並且即使減少了時間,同考官們也不敢降低批閱的質量,閱卷有失,那將是大錯,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考成法,已卷到了會試閱卷之上。


    這時。


    會試同考官、兵部職方司署郎中事員外郎吳與言高聲道:“馬學士,苦一苦考官,讓考生們有更多準備時間,在殿試上有更好的發揮,非常值得,七日之期已經夠了!”


    “下官亦認為七日閱卷時間已足,下官定能完成任務!”禮科給事中李戴也拱手說道。


    “下官無異議!”


    “下官無異議!”


    “下官無異議!”


    ……


    其它同考官也都高聲說道,無一人反對將閱卷之期減短到七日。


    沈念的反應有些慢。


    待眾同考官都快要表態完畢,他才拱手道:“下官無異議!”


    這群年過不惑、甚至年過半百的官員都能完成的任務,沈念自然沒問題。


    副主考官申時行看了沈念一眼,高聲道:“若有力所不及者,可令同僚相助,有些年輕人,一人之力能抵得上三人,但就是慵懶一些!”


    聽到此話。


    馬自強、王錫爵、陳經邦、黃鳳翔等人不約而同,全都看向沈念。


    申時行雖沒有點名,但明顯指的是沈念。


    沈念迎向眾人的目光,笑著道:“我……我……我最多抵得上一個半人!”


    “哈哈哈哈……”眾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在這樣的宴席場景裏,大家的心情還是較為放鬆的,不用像參加常朝那樣,連咳嗽不敢咳嗽。


    待笑聲落後,馬自強道:“好,稍後本官便去匯稟陛下。”


    此例一開。


    沈念相信以後大明會試閱卷的總時長,定然就要以七日為常例了。


    這就是當下大明被考成法帶起的風氣,必須足夠拚,才能使得朝廷滿意。


    ……


    半個時辰後。


    會考官們與執事官上進入了貢院。


    在他們進入貢院的那一刻,貢院大門關閉,門外上鎖,並擺上了柵欄。


    接下來的二十多天裏。


    沈念等人皆不能外出,皆不能與外界交流,包括家人,而任何無關人員也不能再進入貢院。


    ……


    二月初十,午後,山西北境。


    一座軍營中。


    山西總督兼刑部尚書王崇古,站在一處高坡上,望著數百步外的長城,若有所思。


    其手裏還攥著山西巡撫方逢時的親筆信。


    王崇古知曉海瑞此次巡視,會令張、王兩大家族大傷元氣,但沒想到海瑞的目標竟然是他與張四維。


    “該退了?哼!”


    “老夫之功過,豈是一個花甲直臣說了算的,張、王兩大家族,於山西有大功,吾於邊境有大功,陛下絕不會欺吾!”


    王崇古想了想,決定給張居正寫一封信,他篤定,張居正不一定會護下張四維,但一定會護下他。


    因為,當下的山西不能沒有王崇古,就像內閣不能沒有張居正。


    ……


    二月十二日。


    就在大地回春、天色越來越暖之時。


    河南承宣布政使司,開封府祥符縣即將發生一場百姓暴動。


    午後的祥符縣縣衙,一片安靜。


    官員胥吏們吃罷午飯,都在廳堂內休息。


    半個時辰後。


    他們便將前往田間地頭與正在丈量田畝的另一撥人交班。


    年初。


    朝廷要求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在一年之內,丈量田畝完畢。


    任務相當繁重。


    祥符縣的官員胥吏們實行兩班倒製,幾乎日日都在田間地頭,拿著步弓丈量田地。


    所謂步弓,即一種丈量工具,形似圓規,呈“大”字形,一弓為五尺,乃是當下丈量田畝的官方工具,丈量數據皆需用步弓測量出來。


    就在這時。


    約有三十多名百姓來到縣衙門口。


    看他們的穿著打扮,便知是經常在田間地頭勞作的農人。


    農人為首者乃是一個身穿打著補丁長衫的中年人。


    其身材削瘦,頜下一縷青須,看其氣質,應是一位讀書人。


    此人姓周,是個秀才。


    因在鄉下開了有一座私塾,教一百多個農家孩子讀書,農人們都喚他為周夫子。


    周夫子站在距離縣衙門口約百步的地方,朝著眾農人說道:“諸位鄉親,切記,我們闖入縣衙,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搶奪裏麵的四尺五步弓,搶到我們便速速離開,不可與裏麵的惡吏糾纏,更不可打砸縣衙物品,明白嗎?”


    眾農人點了點頭。


    他們之所以要搶步弓,乃是因為祥符縣胥吏在丈量田畝時,區別對待,弄虛作假。


    丈量百姓的田地,用的是四尺五的步弓,丈量出來的田畝數要比實際田畝數多。


    丈量河南宗藩周王家的土地,用的是五尺五的步弓,丈量出來的田畝數要比實際田畝數少。


    這擺明了,是讓百姓多交田稅,而周王少交賦稅。


    第一任就藩開封府的周王是朱元璋的第五子朱橚,而今是第九任周王朱在鋌。


    曆任周王靠著“奏討、投獻”等方式侵占開封府民田,不斷兼並土地,而今的周王府擁有莊田12萬畝,占開封府耕田麵積的近三分之一。


    重新丈量田畝,讓祥符縣的百姓們看到了希望。


    但哪曾想縣衙的胥吏竟偽造假步弓,坑害百姓。


    在周夫子的帶領下,他們決定搶走這些不標準的步弓,奔向府衙告狀。


    之所以選擇此時來搶。


    乃是因此刻縣衙的衙役數量較少,這批人又恰好負責丈量周王府的田地。


    他們手裏的步弓都是五尺五的規格。


    此外,周夫子已提前打聽到,這批步弓午後一般都會放在縣衙大門東側皂班或壯班或快班廳內。


    若晚上去搶。


    不但胥吏增加,步弓也會被存放到縣衙的架閣庫中,就比較難搶了。


    白日搶縣衙,也是無奈之舉。


    不然,待丈量完畢,農人們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周夫子告訴他們,隻要能搶到假步弓,當作證據,向上麵揭發,大家皆無罪。


    其實,周夫子知曉硬闖衙門是大罪。


    他準備替農人們來頂罪,準備靠此方式,讓上麵看到他們的冤屈。


    如此多的百姓圍聚在縣衙門口,將不遠處的小販都嚇跑了。


    唰!


    周夫子大手一招,便有數名身材壯碩的農人衝到縣衙的紅色大門外,開始敲門。


    砰!砰!砰!


    門內一名正歪頭打瞌睡的胥吏一邊開門,一邊嘟囔道:“誰在砸門,這裏是縣衙,不是你家,不能小點勁兒嗎?”


    哢!哢!哢!


    待大門露出一個一尺多寬的縫隙後,農人們一起用力,瞬間便將大門擠開了。


    旋即。


    一群農人都朝著裏麵衝去。


    兩個農人捂著那名開門胥吏的嘴巴,防止其開口叫喊。


    農人們繞過照壁。


    直奔縣衙東側挨在一起的皂班、壯班、快班廳。


    所謂皂班,就是縣衙開堂審案喊威武、鳴鑼開道喊回避的胥吏,要求有身高、有長相。


    所謂快班,就是跑腿抓賊,辦案催稅的衙役,地位在皂班之下。


    所謂壯班,就是看管庫房監獄,押解人犯的衙役,地位最低,最苦最累。


    當然。


    他們也是縣衙中戰鬥力最高的一群人。


    三十餘人闖進縣衙,自然不可能做到悄無聲息。


    農人們剛闖入皂班廳,便將一名皂吏驚醒了。


    他望向氣勢洶洶的農人們,疑惑地問道:“你們……你們要幹什麽?”


    農人們二話不說,看到不遠處擺在地上的十餘個步弓,快步便去搶。


    “有人要搶步弓!有人要搶步弓!”他高聲喊道。


    眨眼間。


    三班的十餘名衙役便全都醒來,一邊拿刀持棍,一邊保護步弓。


    “攔住他們,莫讓他們搶走一把步弓,你們二人速速去關門,你速速去匯稟縣令大人!”皂班捕頭,一名身材魁梧的壯年人石大年說道。


    這些年,他欺負百姓的經驗極為豐富。


    衙役們都知曉這些步弓是有問題的,若真被查到外麵,他們各個都是砍腦袋的罪名,故而拚命爭搶。


    眨眼間,農人與衙役們便扭打起來。


    周夫子站在中間,懷裏抱著一把搶過來的步弓,朝著眾農人說道:“不要和他們糾纏,我們速速離開縣衙!”


    可惜,農人雖有三十多人,但麵對手拿長刀長棍的十餘名衙役,並沒有什麽勝算。


    約一刻鍾後。


    農人被衙役們圍在皂班前的院子裏,三名衙役揮動著長刀,銀光閃閃,堵住門口。


    農戶們根本衝不出去。


    就在這時。


    祥符縣縣令吳清,穿好衣服,戴好官帽,帶著數名胥吏來到了前門。


    他環顧四周,一眼就看到了周夫子。


    在他眼裏,周夫子乃是祥符縣的刺頭,總是帶百姓與他對著幹。


    “周夫子,你要作甚?”


    周夫子舉起手中的步弓。


    “吳縣令,你可知造假步弓是何罪,拿著五尺五的步弓當作五尺的步弓?周王給了你什麽,讓你心甘情願做他的狗腿子!”


    “放肆!此步弓明明就是五尺的標準步弓,你若不相信,本官便命人取來步弓石來測,你聚眾闖衙,可知是何罪?”


    步弓石,是一塊嵌刻有步弓形狀的條石,是測量步弓長度器具。


    周夫子冷冷一笑。


    “恐怕步弓石也是假的吧!吳縣令,你太小看百姓的眼睛了,他們的眼睛就是步弓,你如此做,不但官位不保,恐怕那顆項上人頭也不保了!”


    “你……你……大膽!來人啊,將這些刁民全都抓起來!”吳清高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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