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萬曆的常朝之怒。


    令京師各個衙門的官員都變得緊張起來。


    很多官員都意識到,這位小皇帝已不再是當初那位隻會點頭的衝齡之君。


    他的做事風格與脾性,不像他的父親,即那位平庸寬厚的隆慶皇帝。


    更像他的爺爺。


    那位繼位之初便掀起大禮議之爭,敢於廷杖上百名文官,迅速實現皇權獨斷的嘉靖皇帝。


    大明天下,向來都不是君王與士大夫共治的天下。


    而是老朱家的天下。


    逆張居正而行,或許還能東山再起;但逆小萬曆而行,絕對是自絕仕途。


    張居正倒是很欣慰小萬曆能有如此變化。


    因為他甚是崇拜嘉靖皇帝,也因小萬曆對張居正的一係列新法都是大力支持的。


    當下,二人實乃一條心。


    他覺得,小萬曆能有如此變化,他功在第一,李太後居第二,沈念可居第三。


    小萬曆年初的這番表現,無疑會使得一些宦官、官員不敢再那麽肆無忌憚地損公肥私,會使得官場風氣變好一些。


    與此同時。


    也有官員私下議論,覺得小萬曆有如此改變,特別是說話霸道強硬的作風,受沈念的影響最大。


    近一年來。


    沈念曾多次陪小萬曆在文華殿前散步交談,就連馮保都遠遠跟在後麵。


    沒準兒“抄家”的主意就是沈念出的。


    若小萬曆迷上抄家,那對無數官員而言,都是巨大的災難。


    能經得起“抄家之罰”的官員,當下還真沒有幾個。


    但沈念當下的日講官地位無比牢固,外加記錄起居注從無疏漏,一些眼紅沈念“近臣”地位的官員根本尋不到沈念的過錯。


    ……


    正月二十三日。


    禮部宣布了本屆會試春闈的考官名單。


    禮部尚書、翰林院學士馬自強任主考官,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掌院事申時行任副主考官。


    翰林院侍讀陳經邦、編修黃鳳翔、公家臣、沈念,檢討王祖嫡、趙用賢,吏科給事中陳三謨、禮科給事中李戴、兵部職方署郎中事員外郎吾與言、刑部湖廣司主事吳秀等十七人,任同考官。


    與此同時,國子監祭酒王錫爵任知貢舉官。


    大明的知貢舉官,不負責出題、閱卷、取士,而是負責各種考務、外勤等籌備事宜,也被稱為簾外官。


    其它的。


    如監試官、提調官、印卷官、彌封官、謄錄官、對讀官、供給官等,也都確定了人選。


    三大閣臣,皆未參與。


    翰林院的官員,直接被抽調了近七成。


    依照常例,沈念等考官將於二月初八入貢院,直到會試撤棘或揭榜,方能外出。


    在此之前。


    他們還要拜祭孔子,還要在禮部飲宴,討論試題,準備考卷的內容。


    可謂是從今日起,沈念等人就要忙碌起來了。


    這屆春闈,將是曆來最嚴的一屆,也將是朝廷擴招的一屆。


    ……


    二月二,龍抬頭。


    春寒料峭。


    京師的天氣依舊非常寒冷。


    不過一些光禿禿的樹木已長出嫩芽,玉河河畔兩側也開始綻綠,新一年的春天即將到來。


    近黃昏,山西大同府內。


    一支車隊緩緩進入大同府府城外南三十裏的一座驛站內。


    這支車隊共有五輛馬車。


    中間那輛,坐著都察院右僉事海瑞與吏科給事中姚斌,其餘四輛則是拉著十五竹筐文書以及眾人的行李。


    隨行保護海瑞二人的錦衣衛有十二人。


    依照海瑞當下的品級,外出巡察,可以另帶服侍人員兩人。


    但海瑞凡事都親力親為,吃飯甚是樸素,能為朝廷省一文錢便省一文錢,使得一眾錦衣衛都甚是欽佩。


    大多數官員的“節儉”都是裝出來的。


    而海瑞的節儉,表裏如一,令錦衣衛們簡直感到不可思議。


    在海瑞一行離開山西平陽府的這些天。


    他們居住過的驛站經曆了五次火災、八次盜竊,甚至有一次吏科給事中姚斌差點兒被一名蒙麵人提刀砍傷。


    海瑞和姚斌皆知,這絕對不是意外。


    一些人是來嚇唬他們的,一些人是想毀掉竹筐內文書的,還有一些人就是想要海瑞和姚斌的性命。


    但他們絲毫不懼。


    依舊走官道、聽民聲,喚地方官問政,力圖將山西官商勾結的隱疾全都挖出來。


    錦衣衛們甚是負責。


    小萬曆在出京之前便有交待,若海瑞出了意外,他們都將沒命。


    當然。


    這也和王崇古與張四維都沒有授意除掉海瑞有關係。


    若這二人有意殺掉海瑞,海瑞早就沒命了。


    二人不是心善,而是海瑞乃是大明的直臣圖騰,一旦被殺,若查到二人身上,二人必定遺臭萬年,永遠無法翻身。


    他們擔不起殺海瑞的罵名,且覺得海瑞扳不倒他們,故而尚未有殺心。


    ……


    驛站內。


    一眾錦衣衛將十五竹筐的文書,全搬到了海瑞的臥室。


    海瑞每晚休息前都會整理這些文書,然後將其放在能看到的地方,才會睡去。


    片刻後。


    房間內就剩下海瑞與姚斌。


    姚斌望向那滿當當的十五筐文書,麵帶沮喪。


    這十五竹筐文書。


    足以令山西上百名官員、胥吏、商人、豪紳的腦袋落地了。


    但卻仍無法撼動王崇古家族與張四維家族在山西的根基。


    這些天。


    姚斌明顯感覺到這些被查到的官員胥吏、商人豪紳大部分都是張、王兩家丟出來的替罪羊,從他們身上,根本無法關聯到張、王兩大家族。


    除掉他們,就像是將一棵參天大樹上的枝枝椏椏砍掉。


    樹根與主幹卻依舊完好無損。


    隻要有充足的陽光與水,這棵大樹很快便再能變得枝繁葉茂。


    這幾日。


    姚斌有一種無力感。


    甚至有些後悔彈劾山西官商勾結。


    一路走來。


    他逐漸看清了張王兩家在山西官場與商場的影響力。


    若依照他當初所想,將張四維家族與王崇古家族連根拔起。


    可能整個山西的商貿都會亂套,甚至大明邊境都有可能再次發生戰事。


    到時苦的還是朝廷與百姓。


    山西的官商一體化程度,就像結在一起的兩顆紅薯,要將其連根拔掉,整塊土地都要被毀掉。


    他甚至漸漸覺得,張、王兩大家族的覆滅,對大明並非是什麽好事。


    故而,近日來,他的心情有些低落。


    姚斌看向正在檢查文書的海瑞,糾結了片刻後,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海老,莫說咱們有十五竹筐對山西官商不利的文書,即使有一百竹筐文書,恐怕都難以撼動張、王兩家的權勢,我一路走來,感覺山西根本離不開張、王兩家,我們若將這些文書都呈遞給朝廷,讓朝廷嚴查嚴辦,會不會害了山西,甚至引起戰亂,害了大明?”


    海瑞事無巨細,不斷搜查山西官商勾結的證據,但而今的姚斌卻感覺意義不大。


    海瑞將手中的文書放下,然後看向姚斌。


    “你以為老夫巡察這麽久,就是為了讓竹筐內的官員胥吏、商賈士紳受到嚴懲?”


    “難道不是嗎?這些文書隻能讓他們受到嚴懲啊!”


    海瑞搖了搖頭。


    “你覺得咱們將這十五竹筐文書送到京師,朝廷會如何做?”


    山西官商勾結,無論查出什麽罪證,最後的結果都還是要由小萬曆拍板決定的。


    姚斌想了想。


    “有可能將這些人全部嚴懲,也有可能殺雞儆猴,懲處一批人,警告一批人,畢竟,為了山西的大局,為了邊境商貿,朝廷不可能讓山西亂起來。”


    海瑞輕捋花白的胡須,道:“你隻說對了一點,山西不能亂!”


    “我們的任務便是在山西不亂的前提下,除掉山西這兩顆巨大的毒瘤。”


    “老夫是想以這些文書為證據,讓陛下看到王崇古家族與張四維家族對山西官場和商貿的壟斷,讓朝廷對王崇古與張四維失去信任或感到懼怕,如此,才有可能將他們扳倒!”


    “唯有這二人被扳倒,才是根治之法,張、王兩大家族的勢力才會驟減,才會衰退,如此,山西的小商人才有機會成長,山西的官場與商貿才能正常起來!”


    “扳……扳倒張四維與王崇古?”姚斌一臉驚訝。


    他本以為此次能重創張四維家族與王崇古家族,就算是最大的勝利了。


    沒想到海瑞想的這麽多,這麽遠。


    “海老,這……這怎麽可能?這二位,一位是閣臣,一位是部堂官,外加他們早有準備,即使他們家族被重懲,咱們恐怕也找不到二人的大罪過啊!”


    姚斌根本就不敢朝著這方麵想。


    海瑞微微搖頭。


    “我們不用尋他二人的私罪,我們隻需不斷積累兩大家族在山西操控官場商貿的證據即可。”


    “當朝廷懼他們的權力了,他們的末日也就來了,老夫所言的扳倒他們,不是要朝廷重懲他們,若能讓王崇古致仕,令張四維出閣,我們的目的便算達到了!”


    “自古以來,政商都不應合為一體,家有高官,家族便不能成為巨商家族,我們若能成功,便能斷掉這種害國誤民的惡例,讓我朝後人警醒,高官之位與大商巨賈,隻能留一個。”


    姚斌頓時明白了海瑞的想法。


    當下,使得山西官商勾結的根源正是山西總督兼刑部尚書王崇古與內閣閣臣張四維。


    準確而言,是二人手中的權力。


    對著根源下手,才能徹底解決山西的官商勾結、壟斷商貿問題。


    而海瑞心中所想。


    不僅是解決山西官商勾結的問題,還想通過此事讓天下的巨商高官家族徹底消失。


    姚斌又望了一眼竹筐,仍覺得難度非常大。


    “海老,我們真的……真的可以扳倒他們嗎?


    海瑞笑著道:“盡人事,聽天命,我們都應學一學子珩。”


    “沈編修?”姚斌麵帶不解。


    海瑞點了點頭。


    “若你想出了《廢物論》這篇使得天下讀書人都有可能惱怒的理論,你可敢在國子監朝著眾監生直講?”


    “不……不敢!”


    “若你能想出《考成法之安民策》,可敢上奏稱為了大明百姓應再苦一苦天下的官員?”


    “不……不敢!”


    “若你能想出《百家議政》這個幾乎算得上瘋狂的主意,可敢上奏傾盡全力說服陛下?”


    “不……不敢!”


    姚斌不斷搖頭,他即使如沈念那般胸有良策,但有些事情也不敢說出來。


    因為失敗的代價太大,得罪的人太多。


    他沒有沈念的膽量,也不敢那麽瘋狂,他越想,越覺得沈念越不一般。


    海瑞緩了緩。


    “有些事情看似不可能,但拚一拚,沒準兒就可能了!”


    “我們查出的山西官商勾結案越多,他們被迫供出的替罪羊便越多。當陛下看到這一筐筐的文書,想到山西應是大明之山西,不應是張家與王家的山西,沒準兒就知曉該如何做了!”


    “官場做事,除了要有巧勁,還要有傻勁,像愚公移山、精衛填海,是不是很傻,但這種傻勁,往往能成就一番大事,子珩的身上便是有巧勁,也有傻勁。”


    “當時,子珩舉薦老夫巡視山西,一定是覺得老夫身上有這種傻勁,老夫不能讓他失望,你也不能讓老夫失望!”


    “另外,你莫忘了陛下交待我們的那八個字!”


    “一查到底,絕不姑息!”姚斌挺起胸膛說道。


    這一刻。


    姚斌再次有了去年剛剛巡視山西的那股衝勁。


    他朝著海瑞重重拱手,道:“海老,學生受教了,這次,我們便與他們硬磕到底!”


    海瑞滿意地點了點頭。


    ……


    而此刻,大同府府衙內。


    大同知府林喬已然知曉海瑞來到大同府的消息。


    他朝著一旁的師爺命令道:“立即寫信匯稟方巡撫,稱海瑞到大同府了!”


    這位方巡撫,便是山西巡撫方逢時。


    山西總督兼刑部尚書王崇古,總攬山西軍政。


    山西巡撫方逢時則是總攬山西民政。


    海瑞巡視山西,徹查山西官商勾結之事,最緊張的其實是方逢時。


    依照海瑞的脾氣,一旦抓了山西官場商界的一群“小魚小蝦”,對其嚴懲,受影響最大的是山西的民政。


    這對方逢時的考績影響極大。


    且重懲過後若留下一堆爛攤子,將非常難以處理。


    方逢時作為山西民政的第一負責人,特意交待大同知府林喬,一旦海瑞抵達大同府,他便準備找海瑞好好談一談。


    在他眼裏,天下政事,沒有對錯,隻有利弊。


    張、王兩大家族對山西,功大於過,動其筋骨,就是動整個山西的筋骨。


    他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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