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日,午後,冬陽燦爛。


    安定門大街上,人流如織,酒肆茶樓,幾乎是家家爆滿。


    不時還能看到數個牽著駱駝的西域商人在人群中操著一口熟練的京師口音,吆喝著:氈毯!上好的氈毯,便宜賣呦!


    而此刻。


    沈念的父親沈堯山與嶽丈顧東易,正坐在一座名為“清風茶樓”的大堂中閑聊。


    近幾日。


    京師民間最火之事,便是小萬曆選皇後。


    但凡有適齡女子的人家,幾乎都會參選,因為這是一次逆天改命的機會。


    當下的大明。


    平民家庭的女兒比權貴家庭更易成為大明皇後。


    很多平民家庭都幻想著自己的女兒能成為下一個李太後,而自家也能一躍成為外戚家庭。


    畢竟。


    出身於泥瓦匠家庭的女兒都能成為當朝太後,那所有符合要求的民間少女都有可能成為新國母。


    這類千載難逢、一步登天的機會,讓無數人心情激動。


    一些“暴發戶”商人將自己包裝成書香門第,臨陣磨槍,聘請多位先生,為適齡的女兒惡補知識。


    也有在小萬曆出生後,便提前布局、瘋狂生女,並依照大家閨秀風格養育教育的人家,已做好了完善準備。


    還有一些富農地主朝著負責選後的地方宦官手裏塞錢,欲讓他們放寬標準。


    甚至一些貧困人家借錢貸錢也想著將女兒送進宮,即使成不了國母,成為嬪妃,也足以讓整個家族實現階層的躍遷。


    雖然,他們知曉。


    真實情況是:即使女兒經過篩選入宮,大概率也是成為宮女,幸運的還有離宮嫁人的可能,不幸的隻能與一些太監結為對食,難以享受正常的婚嫁人生。


    然而,當下女子地位卑下。


    很多人家養女兒就是為了能找個有錢有勢的女婿,至於她的幸福與追求,無人在乎。


    與此同時。


    京師內負責篩選秀女的宦官也賺得盆滿缽滿。


    此次皇家選後,共分為七輪。


    其中,前三輪皆由宦官篩選,從出身、相貌、頭發、皮膚、音色、手腳長短等多個外在因素篩選。


    選中者,便可入京,路費由朝廷全權承擔。


    之後。


    第四輪由禁中的老宮女對她們進行更細致的全身化檢查。


    身體任何一個部位有疤者都會被淘汰,至於貞操,更是要檢查數遍,確認無誤。


    第五輪,仍是宦官篩選。


    晉級第四輪的秀女將在宮中生活一個月,由兩宮太後的親信太監對其性格、言語習慣進行檢查,判斷是否有為後的資格。


    這一輪相當重要。


    雖然有撰寫成文的條例規矩,但主觀判斷性非常大,極其依賴宦官的決斷。


    第六輪篩選人是兩宮太後。


    能走到她們麵前的,皆是優中選優的秀女,最多不會超過百人。


    她們會選擇三到五名看著順眼的的秀女,定為皇後候選人。


    最後一輪,自然是小萬曆親自挑選。


    但這一輪已經不重要了。


    依照常規,小萬曆隻是走個流程,做做樣子,李太後最後中意哪個,他便隻能選擇哪個。


    從此番選秀的流程來看,宦官的決定性作用非常大。


    宦官首領馮保若是討厭某個秀女或與某個秀女的家庭有仇怨,後者絕對沒有機會站到兩宮太後的麵前。


    沈堯山與顧東易,聊著聊著也聊到了皇家選後的事情上。


    顧東易忍不住感歎道:“明明是皇家選秀,硬生生被一些人搞成了買賣,讓街頭巷尾滿是烏煙瘴氣!”


    “是啊!恐怕上麵根本不知選秀已變成了生意。”沈堯山也說道。


    ……


    這時,一旁角落裏。


    一個身穿灰色短打的青年聽到這番話後,迅速起身,朝著茶樓外走去。


    此人名為阿貴,乃是北城兵馬司的巡捕。


    近期,他的任務就是便衣坐在京師各個茶館內,聽商人們聊天,一旦他們說錯了話,有犯忌諱之語,他就可以敲竹杠。


    很快。


    阿貴跑到對麵茶樓的二樓包間內,望向前方一名身穿藏青色交領袍、年約三十來歲的男子。


    “頭兒,尋到機會了,有兩名商人妄議皇家選後……”阿貴一字一句地複述了沈堯山與顧東易的對話。


    “看衣著,應該很有錢,聽口音,是江南人。”阿貴補充道。


    “好,將他們帶到這裏來,先莫恐嚇動粗,以防他們背後有靠山。”男子說道。


    “明白。”阿貴興奮地回答道。


    這名三十來歲的男子,乃是當下北城兵馬司的副指揮使馬毅。


    自從去年北城兵馬司指揮使張順天、副指揮使黃成、吏目宋一舟因隱瞞遼東流民入京被嚴懲後,馬毅便趁勢成為了北城兵馬司副指揮。


    五城兵馬司作為一個負責“巡邏街道、清理溝渠、預防火宅,在重大活動中跑跑腿,受製於巡城禦史與廠衛的打雜衙門,可謂是京師各個衙門的最底層。


    但對百姓而言,他們是土匪、強盜、閻王。


    馬毅能任副指揮使,並非能力過人,而是他擅於打點,結交了多位宦官。


    去年,馬毅有幸見到馮保。


    他直接跪在馮保的麵前,說了一句讓馮保都不知該如何回答但甚是高興的話語。


    “督主,您還缺幹兒子嗎?如果我……我排不上,成為您的幹孫子也行!”


    有些文青的馮保,雖沒有收馬毅這種粗鄙人當幹兒子,但卻讓他的一個幹兒子收馬毅當作了義子。


    自此,馬毅就支棱了起來。


    對上唯唯諾諾,對下重拳出擊,做事愈發膽大。


    近日,因上元節來臨。


    他需要向上交孝敬錢,故而想到了一種賺塊錢的方式。


    他命屬下著便衣坐在京師的茶樓酒肆內,偷聽商人們說話,一旦有違禁之語,他便能恐嚇敲竹扛。


    他很小心。


    隻針對外地無權無勢的商人,而不敢針對本地的讀書人或商人。


    剛才,沈堯山與顧東易的話語其實沒有什麽違禁之處,但在他眼裏,已經擦邊,扣一個“妄議皇家選後”的帽子,還是沒有問題的。


    ……


    片刻後。


    沈堯山和顧東易聊得正開心,兩名皇城兵馬司的巡捕走了過來。


    “你們兩個,跟我們走一趟!”一名巡捕冷聲說道。


    “何事?”顧東易不解地問道。


    “涉嫌妄議皇家選後,跟我走,你們什麽便都知曉了!”


    沈堯山和顧東易見不走不行,當即結賬後,跟著兩個巡捕朝外走去。


    二人以為是要去北城兵馬司,沒想到被帶到了對麵茶肆的一個包間內。


    一名巡捕介紹道:“此乃北城兵馬司副指揮,馬指揮!”


    “馬指揮!”沈堯山、顧東易笑著拱手道,他們見過諸多大場麵,對其根本無一絲懼怕之心。


    馬毅先令阿貴將二人的對話複述了一遍,然後問道:“可是你們說的?”


    沈堯山與顧東易不覺得此話有大問題,當即點了點頭。


    “咳咳!”


    馬毅幹咳一聲,道:“你們涉嫌妄議皇家選後,可知罪?”


    沈堯山與顧東易聽到此話,便知這個副指揮使是個敲竹杠的。


    馬毅接著道:“現在,有兩條路擺在你們麵前,其一,若官衙有熟人,便去找熟人救你們,或許能輕懲;其二,本官將你們立即送往詔獄,最輕也是杖責六十。”


    這是馬毅常說的“兩條路”。


    一般說完後,官衙有熟人者,立即會道出他們的靠山。


    無熟人者,大多聽到“詔獄”二字,就會被嚇得兩腿發軟,甚至會有人主動提出:花錢可以……可以免罪嗎?”


    而沈堯山與顧東易聽到此話後,表情一絲未變,回答更是簡單。


    “多少錢能放了我們?”顧東易開門見山地說道。


    “哈哈……今天遇到明白人了!”馬毅伸出一個巴掌,道:“五百兩銀,今日之事就算過去了!”


    馬毅一年的俸祿,折銀不過二十餘兩。


    他一口咬定五百兩。


    是因五百兩是他這個官職能要的較為安全的貪墨錢。


    若獅子大張口,索要一千兩,那就壞了官場規矩,正指揮使才有資格索要一千兩,他要的多了,易被上麵的官員懲罰。


    沈堯山微微一笑。


    “沒問題,稍後你可以派人帶我們去客棧取錢。”


    馬毅一愣。


    沒想到二人竟答應得如此痛快。


    完全不砍價。


    二人若隻能拿出一百兩,其實他也就認了。


    這一刻,馬毅心中狂喜,上元節的孝敬錢,一下子就湊齊了。


    這時。


    沈堯山又說道:“馬指揮,不如我再加五百兩白銀,向你打聽一個消息,可以嗎?”


    “什麽消息?”


    “我家也有適齡選秀的女子,不知要花多少錢才能讓她出現在兩宮太後麵前?”


    馬毅還以為是什麽秘密,原來是這個事情。


    他胸膛一挺,說道:“隻要貞操沒問題,身體沒疾病,相貌中等以上,外加認識字。”


    “第一輪到第三輪篩選,順天府轄境內的價格是一千兩、兩千兩、三千兩,第四輪是五千兩,第五輪是一萬兩。提前交錢,若被篩退,退一半錢……”


    “你若無門路,可以找本官來辦,不多收錢!”


    馬毅作為東廠的嫡係狗腿子,對此事甚是清楚。


    沈堯山滿意地點了點頭。


    對方敲詐他五百兩,他覺得非常虧,但花一千兩買這樣一個消息,他覺得非常值得。


    他深知:後宮不寧,則一國不寧。


    故而在被敲竹杠後,便想著從馬毅口中套出這個消息。


    馬毅能這樣說。


    說明此等“借天子選後而謀取私利”之事是真,至於接下來該如何辦,他們就交給沈念了。


    沒準兒,他們的一千兩銀子還能回到手中。


    稍後,兩名巡捕便帶著沈堯山與顧東易前往客棧取錢去了。


    二人拿到一千兩白銀後,便放了沈堯山與顧東易。


    ……


    入夜,沈宅內。


    沈堯山與顧東易將撰寫成文的北城兵馬司副指揮馬毅的一番話,交給了沈念。


    二人知曉此事與司禮監脫不開關係。


    而今馮保勢大。


    此事到底該不該向上匯報,他們全聽沈念的。


    沈念思索片刻後道:“父親、嶽丈,明日我便將此事匯稟陛下,聽陛下定奪。”


    此事涉及內廷。


    即使沈念交給內閣,他們也會轉交給廠衛處理。


    而五城兵馬司全是廠衛的狗腿子,根本不可能秉公辦理。


    故而沈念不如直接交給小萬曆。


    沈念預料,小萬曆一定會大發雷霆。


    ……


    翌日,近午時。


    沈念出現在文華殿內。


    今日沒有日講,不用批閱奏疏,但是有書法課。


    沈念負責監督指導。


    今日,李太後不在,馮保沒有當值,當值的是另外兩個宦官。


    但他們顯然是馮保的人。


    沈念趁著檢查小萬曆書法的空隙,將他父親撰寫的文書放在了小萬曆麵前。


    小萬曆先是一愣,然後打開細看起來。


    不到片刻,小萬曆的臉色便陰沉下來。


    他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


    他氣在有人將他的人生大事當成了生意買賣。


    氣在他平時賞賜日講官,銀兩皆不能超過八十兩,超過便會被責罵,而這些人則是千兩萬兩的賺錢。


    他也想找一個樣貌德行皆佳的後宮皇後。


    但沒想到這些人的眼裏,全都是錢,全都是利。


    小萬曆細細一想,便知此事的主使是內廷宦官。


    沒準兒馮保也參與其中。


    他當即站起身來,道:“沈編修,陪朕出去走一走。”


    “臣遵命!”沈念拱手道。


    當即,君臣走出了文華殿。


    殿門外,冬陽燦爛。


    小萬曆與沈念一前一後地散著步。


    兩名宦官非常識趣地距離二人約五十步,以供二人說悄悄話。


    小萬曆問道:“沈編修,此文書是哪裏來的?”


    沈念一五一十地將他父親與嶽丈昨日的經曆,向小萬曆匯稟了一遍。


    小萬曆想了想。


    “此事不宜交給廠衛,也不宜交給三法司,朕現在根本不相信他們,他們若查,定會尋法欺瞞朕!”


    “朕想親自將幕後之人揪出來,朕準備讓你父親與嶽丈拿著此文書去巡城禦史公署告狀,朕想看一看巡城禦史公署的反應,看一看他們是否也會徇私,也想看一看順天府與東廠的反應。”


    京師內,平民狀告五城兵馬司,首選之處便是巡城禦史公署,然後順天府也會參與。


    此事若讓沈念的父親與嶽丈去告,大概率會有很多幕後參與者跳出來,掩蓋此事。


    小萬曆如此做,明顯是想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參與其中。


    “你放心,朕會交待信得過的錦衣衛保護他們,絕不讓他們受一丁點委,另外,別讓他們透露出是你父親與嶽丈。”小萬曆補充道。


    “臣無異議,臣遵命!”沈念拱手道。


    此刻的沈念,甚是欣喜。


    他覺得小萬曆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有帝王之相了。


    此事若以“平民上告”的方向發展,必然會出現一個誰都想象不到的過程與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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