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內外,闃靜無聲。


    一眾官員都看向吏科給事中姚斌。


    就連科道言官們都是一臉驚詫,認為他為博取直名,連命都不要了!


    他這道彈劾奏疏比傅應楨、劉台之流更加迅猛。


    言官們彈劾張居正。


    大多是對張居正柄國獨權、新政過苛不滿,意在求緩分權。


    語氣雖狠。


    但攻擊的無非是張居正的私德,多是雷聲大雨點小。


    而今姚斌彈劾王崇古與張四維操縱家族,把控邊政,實則是將矛頭對準了大明北方最大的商幫——晉商。


    官商勾結,壞法亂國。


    乃是能讓許多官員與商人腦袋呱呱落地的重罪。


    當下。


    晉商的代表,正是山西蒲州以王崇古為代表的王氏家族和以張四維為代表的張氏家族。


    而且,張王兩族聯姻,王崇古還是張四維的親舅舅,兩家親如一家。


    隆慶五年。


    在王崇古與張四維的主張下,大明開始與打了多年的死對頭蒙古封貢互市。


    大明缺牛羊良駒,蒙古缺糧布藥茶。


    邊境貿易一開。


    晉商因得天獨厚的地緣優勢,迅速崛起,賺得盆滿缽滿,張王兩大家族自然成了最大受益者。


    晉商深諳官商結合之道。


    一方麵與蒙古人做生意,一方麵培養家中子弟做官。


    近年來。


    晉籍官員與晉籍商賈與日俱增,影響力越來越大。


    毫不誇張地講,晉商的成功史,就是一部官商勾結史。


    有百姓稱:晉商用斧頭換皮毛,鐵釘換羊腿,與蒙人如同一家,是為亂國之舉。


    有百姓稱:晉商倚朝官勢大,變公為私,實乃天下商人之毒瘤。


    還有百姓稱:王崇古與張四維主張與蒙人講和,不是為了大明、而是為了自家生意。


    ……


    但凡有人提及“晉黨”二字,所有人下意識就會想起王崇古與張四維。


    百姓議論紛紛,官場自然會有言官彈劾王崇古與張四維。


    然而,因明蒙和平互市乃是國策。


    外加晉籍官員勢力甚大,很多彈劾奏疏都是泥牛入海,被朝廷壓了下去。


    吏科給事中姚斌選擇在修書宴上逾禮彈劾,就是怕奏疏被壓下去。


    ……


    至於姚斌稱,張王兩大官商巨族,化公為私、把控邊境、壞法亂國這些罪名。


    殿內外的官員們都知曉。


    若真往上靠,還真冤枉不了張四維與王崇古。


    甚至。


    張居正與小萬曆也知曉,隻要查,便能將這些罪名查出來。


    權錢結合的賺錢路數,基本都寫在大明律裏麵。


    若真查都查不出問題,那將是更大的問題。


    張居正之所以對張王兩大官商巨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與對待司禮監宦官貪墨一樣。


    為了他們能支持新政。


    此乃張居正大局觀的表現,其實也是他的無奈之舉。


    國朝風氣如此,他也難以力挽狂瀾。


    另外,馬自強與張四維也是姻親,其弟也是商人,僅僅晉籍姻親涉及的官員就有大幾十人。


    張居正總不能將這些人全捋下來。


    ……


    禦座之上,小萬曆朝著一旁的馮保擺了擺手。


    後者立即將姚斌的奏疏拿到了禦前。


    小萬曆接過奏疏,並未打開,而是朝著姚斌道:“朕已知悉,此事待明日常朝再定審查人選,你退下吧!”


    此事涉及官員、商賈甚多。


    如何查,令誰查,查出什麽結果,對大明朝堂與北方商貿都有巨大影響。


    故而小萬曆不能立即回答。


    姚斌聽到此話,二話不說,朝著硬石板上再次磕頭。


    砰!砰!砰!


    腦袋直接見血,猩紅的鮮血順著鼻翼流的滿臉都是。


    小萬曆被驚嚇得站起身來。


    雖然也有官員打著撞柱諫、絕食諫、上吊諫的名義在朝堂上諫言,但都是說說而已。


    姚斌明顯是真打算磕死在朝堂上。


    這種不怕死的倔人非常可怕。


    姚斌磕了三個響頭後,抬頭高聲道:“陛下,臣作為科官,懇請陪審調查此事!”


    小萬曆生怕姚斌再朝著地上磕頭,連忙道:“準,準,朕準了!”


    科官本就有陪審之權,算不得僭越。


    就在大家以為姚斌該退下時,姚斌又道:“陛下,依照慣例,是否可令內閣大學士張四維停職在家,令刑部尚書王崇古從邊境返京?”


    聽到此話,張居正微微皺眉,而禮部侍郎汪鏜直接站起身來。


    “放肆!停職,乃是因官員身背大罪或需反思,你一道奏疏,便讓一位內閣閣臣和一位部堂官放下公務,停職自省,簡直胡鬧!”汪鏜瞪眼說道。


    姚斌說出此話,不是魯莽。


    而是下意識已經認為王崇古與張四維罪不可恕了。


    這時。


    張四維從餐桌前快步走到大殿中央。


    “陛下,臣遭此無端汙蔑,為表清白,願暫停公務,停職歸家,請陛下恩準!”


    張四維雖不願停職,但被如此彈劾,他必須如此做,來表清白。


    小萬曆猶豫了一下,看向張居正,見張居正沒有站起來說話的打算,當即道:“準大學士暫且待職,不過王尚書正在巡邊,待查出眉目再論!”


    此刻的張居正,心中其實也很糾結。


    他不願邊境生亂,不願朝堂生亂,不願北方商貿生亂。


    但對王張兩大家族在政事與商貿上的強權與壟斷,他也是不滿意的。


    聽到此話,姚斌才退了下去。


    然後用隨身攜帶的手絹,擦拭了一下臉上的血痕。


    發生此等事情。


    這場修書宴自然是無人再想吃下去了。


    不多時。


    待小萬曆離去,眾人便都散了。


    姚斌挺著胸膛,心中默念著海瑞的《治安疏》,大步走回六科值房。


    在踢到沈念這塊鐵板後,當下的他,已經是:為直名而不惜命。


    ……


    約一個時辰後。


    張四維的自辯奏疏呈遞到了禁中。


    他先是稱在隆慶和議時完全是秉持一片公心,又承諾他從未參與家族經商之事,還稱與晉籍官員、商人並無過多來往,最後還用王崇古那句“商與士,異術而同心”,表明商人對朝廷是有巨大貢獻的。


    奏疏寫得滴水不漏。


    即使家族有錯,那也與他無關。


    他寫得又快又好。


    讓沈念都有些懷疑他是不是提前預料到會有人如此彈劾,故而早就準備好了自辯文稿,以便有人彈劾他時,及時拿出來。


    ……


    日近黃昏。


    吏科給事中姚斌血灑修書宴,彈劾朝堂兩大高官的事情,迅速在民間街頭傳開。


    “姚給事,實乃直臣也,晉商害商,晉官盈朝,結黨營私,早就該查一查了!”


    “姚給事,實乃吾輩楷模也,那些晉商經常與蒙人喝酒尋樂,宛若蒙人,儼然忘了我們有多少兵卒死在蒙人的手中!”


    “通商互市,本就不該,那群野蠻人若有了糧,有了鐵,一旦成勢,日後必然還會對我朝發起侵略!”


    “與蒙互市,賺錢的是大晉商,不是小晉民,應將他們倚公肥私之錢,全都分給百姓!”


    ……


    街頭的百姓議論紛紛,大多都在支持姚斌的血諫之舉。


    明眼人很快就能看出,此事傳播如此快,定然是姚斌故意找人對外宣傳的。


    一方麵是讓民間輿論為朝廷造成壓力。


    另一方麵則是為自身安全考慮,防止有人對他動手。


    此乃科道官們的常規套路:向民間輿論借勢壯膽。


    一些晉商強大到可操控地方官員胥吏為他們做事,雇傭殺手殺掉仇敵偽裝成意外身死,不但有可能,而且很常見。


    ……


    入夜,內閣值房。


    小萬曆命人將姚斌的彈劾奏疏送到了內閣,令內閣擬定票擬。


    此事已造成了一定影響,不能不查,但令誰查,查到哪種程度,則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情。


    小萬曆猶豫不決,便將奏疏送到了內閣。


    其實,最好的方式是令皇家廠衛調查。


    然而廠衛對待此類事情的查案方式是,上麵想讓他們查成什麽情況,他們就能查成什麽情況。


    當下小萬曆並不知該查到什麽程度,故而隻能將此事的決定權交給內閣。


    張居正與呂調陽想了想後,也不想操控此事的結局,準備查出一些情況後,再來定奪查到什麽程度。


    當即決定依照常例查案,即三法司聯查。


    因刑部尚書王崇古牽連其中。


    此案便隻能由都察院與大理寺聯合審理,然後派遣廠衛特使監督即可。


    ……


    六月二十六日,清晨。


    皇極門前,百官齊聚。


    沈念以起居注官,站在禦座東南側。


    吏科給事中姚斌額頭上纏著繃帶,站在官員中間,一臉正氣。


    不多時,便議到了姚斌的彈劾奏疏上。


    張居正率先出列,高聲道:“陛下,依照常例,吏科給事中姚斌彈劾一事,應由都察院與大理寺聯查,派遣廠衛特使監督。”


    張居正話音剛落。


    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瓚與上個月才上任的大理寺寺卿嚴清幾乎同時站了出來。


    陳瓚看向嚴清,後退了一步,示意嚴清先說。


    嚴清上月中旬還是南京大理寺卿,且已準備致仕。


    因上一任大理寺寺卿劉一儒回家祭葬父母,他便臨時頂上了這個缺兒。


    任職不會太久。


    然而沒想到剛接手,便碰到了如此棘手之事。


    嚴清高聲道:“陛下,大理寺向來都是負責複核案件,臣以為應厘清主次,由都察院主查此事,大理寺複核。”


    嚴清的話語沒毛病,依照常規確實就是這樣。


    糾察百官是都察院的主責,複核案件是大理寺的主責。


    官員們對嚴清都露出一抹鄙夷的目光。


    雖然常例如此。


    但遇到此等棘手之事,嚴清堂而皇之的逃責,實在是缺乏擔當。


    嚴清不在乎這些。


    他再有一年半載就致仕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此刻,所有官員都看向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瓚。


    擔子一下子壓在了都察院身上,依照常例,都察院可是逃不掉主責。


    嚴清本以為他這樣說,陳瓚會很生氣。


    哪曾想陳瓚微微一笑,道:“臣以為,嚴寺卿所言甚有道理。”


    “不過此案涉及內閣閣臣與一位部堂官員,且對我朝晉籍官員、商人都有影響,茲事體大,臣建議,應由一位閣臣總領此事!”


    聽到此話,沈念不由得笑了。


    薑還是老的辣。


    陳瓚的請求,合情合理。


    此事涉及邊境軍事、北直隸商貿、一名內閣閣臣與一名刑部尚書兼邊鎮軍帥,確實應該是內閣掌控分寸,更加合適。


    頓時,所有人都看向內閣次輔呂調陽。


    張居正為新政甚是忙碌,根本不可能總領此案。


    “咳咳!咳咳!”


    呂調陽先是咳嗽兩聲,表明自己身體不好,然後緩緩走出,拱手道:“老臣願為陛下分憂,然內閣本就少一位閣臣,公務甚是忙碌,外加老臣年邁,實在是無力總領此事。”


    呂調陽的意思,其實已表達的非常清楚。


    若讓他總領此事,他明日就將以老邁為由,遞交辭呈。


    在他值房的書櫃裏,還放著十餘份請辭奏疏呢!


    頓時,皇極門下安靜了下來。


    大理寺稱隻有複核案件之責,有理有據。


    都察院稱此事牽涉甚廣,應由內閣閣臣牽頭,有理有據。


    內閣次輔稱,年邁加公務忙碌,無力調查此事,有理有據。


    這一刻,小萬曆的臉都黑了。


    沒想到這群老狐狸全在打太極,但他又無法挑理兒。


    沈念除了看到這群老狐狸甩鍋外。


    也看出當下的大明朝堂,還真不是張居正喜歡一言堂,是一旦張居正沒有一言堂,有些事情還真是辦不成。


    這一刻。


    姚斌倒是想站出來將調查之事總攬下來。


    但他官職卑微,若讓他去查晉官晉商,能被撕咬的連骨頭碴子都剩不下。


    這一刻,張居正微微皺眉。


    他不願參與此事,但沒想到都察院與大理寺竟然如此油滑。


    大明的天,還是需要他頂起來。


    張居正想了想,大步走出,拱手道:“陛下,此事較為複雜,臣建議由內閣商討後,再交由陛下定奪。”


    小萬曆點了點頭,道:“便依元輔之言。”


    當即,常朝散去。


    稍傾。


    沈念走在皇極門外,望著姚斌那昂首闊步的身影,突然想起一個調查此事的合適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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