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午門內東側,內閣值房。


    沈念進門還未行禮,張居正便指了指不遠處的書案,道:“子珩,看完上麵的三份公文再回話。”


    “是,老師。”沈念微微拱手,拿起公文看了起來。


    片刻後。


    沈念倒吸一口涼氣,大腦飛速運轉起來。


    75萬兩賑災銀,災用不足8萬兩,實在是駭人聽聞!


    此消息一旦公布。


    朝堂民間,必然滿是言官與讀書人的指責謾罵之聲。


    他瞬間明白今日的日講為何取消,以及這份巡察公文為何沒有出現在他的桌前。


    有人想要將此醜聞遮掩下去。


    但顯然不是張居正。


    張居正若要掩蓋此公文,必然不會令沈念這個負責記撰禦前章奏的史官來看。


    依照他對張居正的了解,定然是張居正欲讓小萬曆寫罪己詔。


    然後李太後、小萬曆、馮保為了維護皇家尊嚴、皇帝體麵,拒而不從。


    雙方產生了矛盾。


    沈念細細一想。


    張居正讓他看這三道巡察奏疏,應該是想聽一聽他的看法,以及如何做才能讓李太後與小萬曆妥協。


    沈念的“急智”之名,在各個京師官場都是非常出名的。


    沈念思索一番,將三份巡察公文放在書案上。


    張居正抬眼看向沈念,道:“子珩,你如何想?”


    他喚來沈念。


    主要是沈念乃是眾日講官中最受皇帝喜歡的一個,也了解皇帝的脾氣。


    沈念朝前走了兩步,微微拱手。


    “老師,學生以為此事雖會造成民怨滔天、朝堂混亂,但絕不可瞞,此乃我大明之疾,必須公示,給天下萬民一個交待!”


    “除再次賑濟災民,減免遼東賦稅勞役,嚴懲貪官汙吏外,陛下應向天下頒發罪己詔,內閣、六部、遼東軍政主官都應被懲,另外,學生……學生建議陛下頒布罪己詔後,閣老您應該帶著六部九卿的主官向城郊北的遼東災民致歉,並將後續所有處理結果,以邸報公文的形式,傳遍天下,最好能編撰成書,以留後世……”


    張居正無奈一笑,心道:你小子是真敢說啊!


    直白來講——


    張居正之意是讓皇帝朝著天下百姓磕一個,存留史冊;沈念之意是皇帝與滿朝高官都應該向天下百姓磕一個,存留史冊。


    誰磕誰知丟臉。


    誰磕誰知史官之筆會在他身上畫上一個汙點。


    但張居正又認真一想,也明白沈念的用意。


    罪己詔,隻能堵住天下言官書生的嘴,但沈念這一整套流程下來,不遮不掩,卻可以讓百姓看到朝廷的誠意以及除貪的決心。


    這對安撫百姓、避免暴亂,大有裨益。


    並且以後也能讓百官引以為戒,避免重蹈覆轍。


    換言之,隻有足夠丟臉,才能足夠重視。


    張居正緩緩捋動長須。


    “老夫願帶百官前往城郊向遼東災民致歉,但太後與陛下拒頒罪己詔,老夫實在無能為力,恐怕老夫今日若不妥協,明日常朝,陛下仍會曠朝!”


    “你可有良策?”


    沈念想了想,道:“學生以為,勸說太後較難,然說服陛下,再使得陛下說服太後較易,學生願意嚐試一番。”


    “好,你代表老夫,立即去找馮公公,勸慰陛下同意這一係列措施。”


    沈念點了點頭,道:“老師,有無可能讓陛下前往城郊的災民棚戶微服私訪一番?”


    皇帝出宮,茲事體大。


    張居正猶豫了一下,道:“可以,你告訴馮公公,此乃老夫的意思,他若不同意,老夫親自去找他。”


    小萬曆從眾講官的口中,聽到過無數次災民的慘狀,但還未曾親眼見過一次,張居正相信,這將是皇帝此生難以忘懷的記憶。


    “學生這就去辦!”沈念轉身朝著外麵走去。


    ……


    一刻鍾後。


    文華殿前,沈念見到了馮保。


    “馮公公,我奉張閣老之命,欲向陛下匯稟遼東之事,煩勞通稟一聲。”


    馮保猶豫了一下,望了望不遠處的廊道,道:“在此候著吧,我去傳話,陛下若想見你,自會回文華殿。”


    “另外,沈編修,我勸你最好不要觸怒龍顏,皇家的廷杖不會指向張閣老,但指向你並不難。”


    馮保有李太後撐腰,又是站在皇家的角度考慮問題,故而直接出言警告沈念。


    “明白。”沈念微微拱手。


    ……


    約半個時辰後。


    小萬曆坐著龍輦出現在文華殿旁的廊道前。


    他當下視沈念如臣友,若是別的官員,他還真不一定會見。


    沈念連忙快步走了過去,高聲道:“臣沈念,參見陛下!”


    “沈編修免禮!”小萬曆說道。


    “陛下,能否借一步說話?”沈念看向一旁的廊道說道。


    小萬曆點了點頭,從龍輦上走了下來。


    片刻後,廊道中。


    小萬曆走在前方,沈念落後一步,馮保緊隨其後。


    沈念開口道:“陛下,閣老告知臣遼東之國醜後,臣與閣老的意見也有些出入,隨後,臣說服了閣老!”


    “朕不用頒罪己詔了?”小萬曆滿臉興奮。


    沈念搖了搖頭,認真說道:“臣以為,除了陛下應頒布罪己詔外,內閣、六部、遼東軍政主官都應被重罰,閣老還應帶著六部九卿的主官向城郊北的遼東災民致歉……然後朝廷將此事的前因後果,以邸報公文的形式,傳遍天下,甚至可以編撰成書,以留後世。”


    沈念將在張居正麵前所說的建議,又複述了一遍。


    “什麽?”小萬曆一臉不解地看向沈念。


    罪己詔本就丟人。


    如果再大書特書,留書傳世,那將更加丟人。


    他還未親政便背上流傳後世之大錯,他如何還能成為堯舜之君?


    後麵的馮保,麵色一黑。


    其扭臉看了一眼身後跟著的兩名宦官,隻要小萬曆斥責沈念一番,他就敢命人廷杖沈念一頓。


    廠衛們接到皇命,連張居正都敢揍!


    沈念接著道:“陛下,遮醜不如揚醜,遼東百姓遭災,地方官吏貪墨,受害之民,罵的定是陛下,因為您是大明的當家人。”


    “解決此等國醜的最好方式,就是讓天下百姓看到您的誠意。”


    “煌煌史書抵不過百姓悠悠之口,大明君臣齊齊認錯,才是最好的處事態度,有此態度之後,撫慰災民、重懲貪墨官吏,才能讓百姓看到朝廷的誠意!”


    “陛下,您必須站到最前麵來,天下無十全十美之君王,但為明君者,無不敢於擔責認錯,敢於向天下人直言朝廷之過!”


    “陛下,此舉是避免流民暴動,使得朝上言官、朝下書生無法狂吠亂言的最好方式,亦是讓大明君臣以此為恥,勤於政事的最強動力!”


    ……


    小萬曆眉頭緊鎖。


    道理誰都懂,隻是做起來太難。


    莫說皇帝,即使是普通百姓也不願朝著自己身上抹髒。


    治國無方的惡名一旦掛在身上,以後再想洗掉,那就千難萬難了。


    沈念見小萬曆有所觸動,又道:“如果陛下還在糾結,臣懇請陛下微服出宮,去城郊災民的棚戶裏看一看!”


    小萬曆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沈念再次提高聲音,道:“陛下,如果您連這點風浪都要躲避,以後怎能撐得起大明江山?”


    小萬曆遲疑了一下,看向馮保:“大伴,安排一下,朕要出宮。”


    “此事可告知元輔,但不用告知母後,明白嗎?”小萬曆補充道。


    此刻的小萬曆,麵色嚴肅,馮保根本不敢反駁。


    ……


    一個時辰後,已近黃昏。


    小萬曆、沈念、馮保三人身穿普通布衣,在三十多名便衣錦衣衛的暗中保護下,來到城北安置遼東災民的棚戶區。


    小萬曆走下馬車,便被眼前的場景驚住了。


    所謂的棚戶。


    就是以木樁、樹枝為柱子,混合著裹著濕泥的葦席、幹草為遮擋,搭建的簡易棚子。


    他雙腳一落地,便聞到一股刺鼻的騷臭味。


    在沈念的指引下,他順著前方一條寬約不足七尺,踩出來的小土路走去。


    此刻。


    路邊立著三十多口大鍋,咕嘟咕嘟,煮著一鍋鍋冒著怪味的灰褐色稀粥。


    災民們各個衣著破爛,蓬頭垢麵。


    有人連雙鞋都沒有,一眼就能看到腳上紫黑色的凍瘡。


    有人瘦得就像一片枯樹葉,兩眼內凹,無一絲亮光。


    還有人在棚戶裏用幹糞和泥土圍了一個窯口,牛糞有禦寒作用,然想搶到如此多的牛糞,似乎隻能在京師附近才能辦到。


    這時。


    兩個臉上有凍疤的七八歲孩子端著碗從小萬曆的身邊走過。


    他們手足浮腫,脹著肚子。


    這個小萬曆知曉,張居正給他講過,這是吃了觀音土的反應。


    曾經,災民不過是小萬曆眼裏的一個數字。


    他想象中的慘。


    隻是以為是天災所害,百姓隻是暫時吃不飽,睡不暖,而非餓成皮包骨頭,甚至喪命。


    一點尊嚴都沒有。


    他清楚,這群能跑到京郊的,已經好過絕大多數災民了。


    這一刻。


    小萬曆心中想道:他若生活成這樣,會愛這個朝廷嗎?會為大明江山赴湯蹈火嗎?


    小萬曆眼眶發紅,慢慢地朝前走著。


    他任由災民打量著自己,但卻不敢與他們對視。


    他自詡為大明之主,心中有愧。


    約兩刻鍾後。


    在馮保的催促下,小萬曆返回京師。


    他坐在馬車內,眼眶泛紅,一言不發,直到快至禁中,他朝著沈念道了一句:“朕一定會說服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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