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


    京師各個官衙的氛圍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因為,六年一度的京察開始了!


    依照慣例。


    四品以上官員自陳得失,由皇帝裁定;四品以下官員,由吏部、都察院、科道官聯查。”


    或留職、或降調、或致仕、或罷黜為民。


    嘉靖、隆慶時的京察大多走走形式,罷黜十幾名低級官員,致仕幾個老邁之官,也就結束了。


    但今年卻不一樣。


    今年的京察要配合正在轟轟烈烈進行的考成法。


    大概率會懲處一大批人。


    張居正新政的核心是尊主權、苛吏治。


    自萬曆元年考成法施行以來。


    已有數百名官員受到重懲,包括地方上掌控大權的巡撫、巡按。


    或罰俸、或降級、或革職,可謂大破常格,力度空前。


    年初,南京戶科給事中餘懋學上奏稱考成法有傷國家元氣,希望給以仁治,直接被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重懲了這個出頭鳥後,無人再敢非議考成法。


    沈念了解的越多,越欽佩張居正。


    若後者不是獨攬大權,又有雷霆手段,那些被考成法折磨的官員能將其挫骨揚灰。


    他以一己之力,損害太多官員的切身利益了。


    ……


    當下。


    京師正上演著兩出好戲。


    一出是四品以上官員的自陳書辭職表演;一出是四品以下官員臨時抱佛腳的麵子活兒表演。


    四品以上官員都需撰寫自陳書,匯報得失。


    此類自陳書,不能有過多自誇,要尋缺陷。


    於是乎——


    有還不到五十歲的官員稱自己“落齒有二,頭發稀疏,已然年邁,故而請辭。”


    有人說自己“秉性愚鈍,才疏學淺,不能勝任。”


    還有人說自己“家中有老母要贍養,請求致仕。”


    ……


    皆是客氣話。


    目的是將不重要的過錯丟出去,然後盼著萬曆小皇帝批一句:不允辭。


    畢竟,傻子才會自爆呢!


    就連張居正、呂調陽兩位閣老都要寫這樣的自陳書。


    四品以下的官員就比較被動了。


    上官們已拿到了他們的考績冊,將從“是否清廉、是否勤勉、是否謹言慎行、以及結合履曆考績,進行評判。


    於是乎,很多官員便開始臨陣磨槍,忙碌起來。


    這幾日,沈念不斷聽到——


    某某官員被提前致仕,淚流滿麵。


    某某身處要職的五品官被遣往南京給了個養老閑差。


    某某官員有貪墨行為,直接被罷黜為民。


    某某官員因被外放荒涼之地,一時間一病不起。


    ……


    其中。


    翰林院官員的考核相對其他衙門是比較簡單輕鬆的。


    翰林官員多為日講經筵官和編撰史誌的文墨之官,無其他公務,又不歸六部。


    故而由翰林掌印官和吏部來考察。


    馬自強頗有威望,吏部一般不會針對翰林院。


    ……


    翰林院、檢討廳。


    除了劉克正心情忐忑外,其他四人都不緊張。


    論廉、論勤、論慎、論考績,王祖嫡和趙用賢在翰林院都是出類拔萃,儼然小號的馬自強。


    沈念與劉楚先又被重用,在上官麵前風評極好,無須擔心被貶謫外放。


    唯有劉克正弱一些。


    一方麵是因他體弱多病,另一方麵是他的官話水平,讓他很難朝著經筵日講官的方向發展。


    ……


    又一日,午後。


    沈念隨馬自強前往午門西側的六科廊簽署文件。


    剛入門。


    便聽到裏麵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二人連忙停下腳步。


    “葛總憲、張尚書,你們若這樣幹,我王錫爵立即請辭!”


    “憑什麽對我國子監如此嚴苛,什麽叫做國子監監教官學術空虛、不堪儀範?什麽叫做學規廢弛、生徒失業?這是國子監監教官的過錯嗎?當下要改的是天下學風,不是重懲國子監的官員!”


    “王祭酒,京察大計,豈容得你在此為下官鳴不平!有不滿,去向閣老匯稟,隻要我葛守禮還擔著都察院的差事,就必須公事公辦!”


    “公事公辦?葛總憲,你莫為自己臉上貼金了,誰人不知你老人家在京察後便致仕了,你有能耐,欺負人家翰林院啊,翰林院是內閣後院,你不敢嚴整,為了博名聲,便針對我國子監,你以為我不知你在圖什麽?”


    “你……你……你……”


    左都禦史葛守禮氣得嘴唇發顫,說不出話來。


    “王錫爵,你大膽,竟敢如此誹謗葛總憲!”吏部尚書張翰瞪眼說道。


    “下官沒有誹謗,隻求吏部與都察院能以同等規製對待國子監與翰林院!”王錫爵的聲音極其洪亮。


    他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做事雷厲風行,很受張居正欣賞。


    ……


    此刻,站在外麵的馬自強和沈念都聽明白了。


    裏麵吵架的三人。


    一個是六十五歲的吏部尚書張翰。


    一個是都察院老大、年過古稀、即將致仕的左都禦史葛守禮。


    這二人正是此次京察的帶頭人,他們揮揮筆,能黜落一大批人。


    還有一個是國子監祭酒,四十二歲的王錫爵。


    吵架緣由是:王錫爵不滿吏部與都察院對國子監官員的京察考核,認為對翰林院偏私。


    這時,翰林院學士馬自強黑臉走了進去。


    “王祭酒,老夫倒想聽一聽,吏部與都察院到底是在哪裏對翰林院偏私了?國子監又有什麽資格與翰林院相提並論!”


    馬自強向來以敦實勤勉著稱,但能坐到這個位置,不可能沒脾氣。


    翰林院是給皇上和內閣做事的,豈是國子監能與之比較的。


    他的話語中,帶著一股濃鬱的殺氣。


    他說罷此話。


    屋內的一些屬官胥吏立馬後撤到一邊,有的甚至順著牆根朝外溜。


    他們明白,戰況即將升級。


    大明官員吵架甚至打架,那是常有之事。


    特別是在六科廊內。


    六科廊位於內閣值房對麵,官員們前往內閣匯報事務之前,都會在這裏稍作休息。


    故而這裏已經成為了官員吵架打架最頻繁之地。


    沈念也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四大紅袍吵架。


    他這個青袍官員能不參與就不參與。


    王錫爵性格剛直,脾氣爆,根本不怯馬自強,他拿出一份文書,遞向馬自強,道:“馬學士,你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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