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成竹竿似的紙依舊被宋轍小心放進了一堆畫卷中,他即使平複了心情,依然為這算出來的銀兩心驚。


    去年五月至今,朝廷下撥的銀兩有五百萬用作屯田墾植、河堤平路等事務,秋來他照例撥二百萬給布政使司和各州府采買米糧布匹,冬時又經戶部允準,從鹽稅裏抽了十萬分送各衙門用作炭火錢和針線錢。


    這些隻是明麵上例行的賬,平日裏一些細碎的錢,自然是另算的。


    清吏司自然有稽核之權,隻是往年幾乎走個過場,畢竟互不幹擾為難,這差事才能平順。


    可如今不同了,宋轍多少猜到了朝廷的意思,若要革新政務,這次賑災一事必然會用他的建議,不會挪用多餘的銀子。


    秋稅照常收繳,朝廷沒有告示增稅,甚至還會命令禁止胡亂加稅,因此這虧空的部分,自然就壓在了各衙門的頭上。


    各地衙門若是表忠心老實交齊,自然相安無事。若是耍手段,自然是要殺雞儆猴的,兩年內必然有大人物血祭新政。


    他心裏隱約能猜到會是誰,隻是不敢深想,可這火若想燒,他自然有柴火。


    宋轍看了一眼放在書角的畫缸,這些才是他的投名狀,籌謀多日,隻願……


    歎息一聲,喃喃自語:“尚書大人可莫要讓下官失望……”


    接連三日皆是細雨,雖不滂沱,可這般連綿無盡時,好似將人放到鍋裏小火燜煮,五髒六腑都吊著不敢鬆下。


    佑兒昨日就換了帖子,仍舊是那歐陽信本的字,隻是換成了化度寺碑。


    “你是在哪裏識得字?”宋轍忽問道。


    佑兒挑了挑眉,有些得意道:“唔,我弟弟學千字文那段日子身體不好,我爹娘怕他在學堂不適,就讓我去照看他,這就識得了。”


    她的話語並無賣慘博同情之意,反倒是明裏暗裏誇自己聰明,宋轍擱下紙筆,將笑不笑地:“倒是有些天賦。”


    “那是自然,若我是男兒,指不定能中個狀元。”她笑著晃動腦袋,發髻上的綢帶從肩後順勢落在胸前。


    宋轍的目光無意跟隨著,這才注意到她的耳垂原來是空蕩蕩,到底少了些什麽。


    “是我眼拙了,未認出你是女狀元。”宋轍淡笑道。


    佑兒一手支頤著臉,楊柳般纖弱的腰坍著,被他這話逗的“撲哧”一笑,腳尖也跟著施施然晃動,可這小動作不過裏幾瞬,兩人皆是突然紅透了脖勁。


    宋轍通身一麻而後發僵,慌忙抽出被佑兒勾住的衣袍,月白的緞子從女兒家的繡鞋上劃過,窸窸窣窣不成體統。


    佑兒不敢動彈,可那紅透的臉頰,依著原先舉動下,這身段就有些欲說還休的意味來。


    宋轍收回眼,欲蓋彌彰地打開桌上的折子看,過了好半晌才咳了聲,道:“女兒家行走坐臥最是講規矩,你既在衙門做事,更不能隨意。”


    這話是訓斥,可說出來又有些嗔意似的,鬧得他自己竟局促得緊。


    佑兒低著頭咬唇,細若蚊蠅地“嗯”了聲。


    屋裏的燭火也跟著忽明忽滅,兩人的影子卻纏繞在了一處,宋轍再抬眼時才瞧見,不知為何說話的聲音,變得喑啞些了。


    “你早些回去歇著。”


    佑兒撥弄著衣袖皺巴巴的,頷首:“是……”


    宋轍這才抬眼看對麵的人,不知為何偏偏先往那圓潤的耳垂瞧。


    夜裏還下著雨,不必凝神就聽得到嘀嗒聲,風弄竹聲,水浸樓台,屋裏兩人呼吸不定,他隻覺得自己這心也是濕漉漉的。


    佑兒推開房門時,才聽得宋轍如常道:“可帶傘了?”


    “帶著了。”她說話是眼睛往裏頭窺了一眼,這倒是沒被瞧見。


    門框緊閉,屋裏又隻剩他一人,清淨孤寂。


    屋外夜雨,她看著簷下的燈籠,心思婉轉。


    二更的棒子聲傳來,宋轍躺在床上難眠,若說是沒有想佑兒,那未免心太冷漠了些。


    左右都是事,他抹了抹額頭,索性翻了個身似要將一切拋在腦後。


    翌日大早,挼風一身疲憊攜著風塵仆仆回來,宋轍早已在前院公房,見他進來,直起身讓他到身旁坐下。


    “如何?”他雖心裏有些成算,如今還是有些擔心結局並非他所想。


    挼風嘴角揚起,壓低了聲:“成了,小的當夜就到了玉京,第二日城門一開就直奔戶部,沈尚書看了大人的折子,當下就要李侍郎蓋印撥糧,請都指揮使派兵,又派了兩名員外郎分別去了常平倉和漕運衙門,算算腳程約莫下午就到了。”


    宋轍提了許久的心,這才落地,又問:“可在戶部聽了別的事?”


    挼風喝了口茶,繼續說道:“小的在馬廄換馬時,聽說川陝、福建兩家清吏司這段時日都派了人進京。”


    這兩地都有沈氏親眷在,宋轍倒是不意外這個,隱隱有些緊張問道:“沈尚書看到我的折子可意外?”


    挼風搖頭:“沈尚書不是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況一直板著臉,小的也不敢多看。”


    這倒也是,宋轍淡笑了笑,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半靠著椅子,這是自大雨後第一次覺著困,不過閉上眼片刻呼吸,就已沉沉睡去。


    挼風亦是累得緊,見他睡去便悄聲退下,自去屋裏補覺。


    這陣子挼風不在,都是佑兒去前院去送飯菜,今日亦是如此。


    進了公房卻見宋轍斜靠在太師椅上睡覺,一隻腳還搭在了扶手上,看著甚是滑稽。


    佑兒擺好菜,上前輕喚道:“大人,大人,該用午飯了。”


    “唔。”宋轍睡眼惺忪,待到看清來人模樣,才意識到自己如今這般不成體統的姿態。


    可他僵硬身軀許久,越是想挪正,越是發覺渾身發麻。


    “大人小心!”佑兒怕他摔下,忙上前去將他扶著,豈料宋轍整個人趴在佑兒身上,兩人就這般一撲一倒躺在地上。


    兩人靠的近,似乎連彼此的心跳都能聽清,佑兒初次同男子貼的這般親近,臊得臉上頓生緋紅。


    對上佑兒含羞帶惱的雙眸,宋轍分明瞧見了秋水盈盈裏藏著的自己。隔著薄衫,還能感受到她的柔軟。


    呼吸之間,宋轍覺著自己的心跳得愈發強烈,定然是這陣子徹夜難眠出了毛病。


    定然如此……


    宋轍不敢再壓著他,雙手撐地側過身去,沉聲道:“對不住。”


    兩人之間總算分開,佑兒也忙起身理好衣衫,起身退了半步,甕聲甕氣:“大人快用飯吧,奴婢告退。”


    她離去的背影像振翅飛鳥,青綠的長裙隨著她的腳步泛起漣漪,好似初見那日靈動雀躍,宋轍看得愣了許久才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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