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佑兒醒來見這陌生的屋子,愣了許久後忽而笑出聲來,昨夜灑掃的高娘子給她送了兩身衣裳,顏色樣式倒是無甚出挑,不過是時下女子做活計時穿的巾服,淺綠的短衫長裙外頭罩著灰色比甲。


    佑兒高高興興地穿上,又給自己梳了雙髻,出門時理了理衣袖,自顧自道:“衙門的布料到底是比自己買的舒服些。”


    “姑娘起了!”高娘子在院裏灑水降塵,瞧著佑兒出來笑道:“昨夜歇得可好?”


    “昨夜睡得香,多謝高娘子關心,這衣裳穿著也合身呢。”佑兒瞧著遊廊還未打掃,當下也不閑著,擰了帕子就跪在地上擦。


    見她不是矯情的,高娘子心頭的石子才落下,昨夜她還猜想這佑兒長得眉清目秀的,怕不是宋大人帶回來的心上人,眼下看來倒確實是來做下人的。


    “姑娘剛起,還是先吃飯去,若是餓著了,可是我的罪過。”高娘子將剩下的水往遠處的草地潑去,飄蕩的浮塵又落回了地上。


    佑兒聽明白了這言外之意,忍著餓意,問道:“不知娘子每日幾時起,幾時用飯休息?我今日實在不知這些,倒是讓娘子一人忙活多時。”


    高娘子為人爽利,聽得她這話,心裏也舒服幾分,說起話來也算知無不言:“宋大人寬厚從未給下人立過規矩,不過是蕭規曹隨罷了,故而眼下仍舊是按照前麵主事定的,寅正起卯正食,而後自做自的活計,晚飯前再打掃一次也就足夠了。”


    “聽起來倒是輕鬆,若無事時不知娘子如何?我初來乍到,萬事還要多靠娘子幫襯才是。”佑兒討巧道。


    兩人你來我往的,愣是沒讓佑兒放下帕子,說話間這遊廊也就幹淨了。


    高娘子往常都是一人收拾後院,如今佑兒幫著做事,跑前跑後倒是不懶,不過一上午的功夫,連上任主事家妻妾爭寵的雞毛蒜皮事也講了大半。


    宋轍在汝州府時積壓兩日的公務已堆成小山,先是登州衛所和威海衛所申領軍餉,而後是鹽場核稅,再是每年都要照繳的泰山香稅銀。


    哪樣都要他速速裁決,已然不敢耽擱。


    未幾,挼風進來回稟查明了汝州鄭家的事,講明佑兒的確是逃出家門的,又說了鄭家夫婦如何可恨,他嘴皮子還算利索,讓人聽得明白清楚。


    見宋轍聽罷心情尚好,上前添茶問道:“大人在馬車上時為何要騙佑兒姑娘?如今看來,她倒是個可憐人。”


    宋轍聽罷放下狼毫,淺呷口茶,悠哉道:“這世上從不缺可憐人,她想吃我的,住我的,還要我給她銀子,攢夠錢帶著我的銀子跑,哪能輕易讓這丫頭得逞。”


    茶香隨著熱氣蒸騰而上,宋轍挪了舒服的姿勢,仔細讀著上頭的陳詞濫調。


    不過須臾,卻將手上的公文擱到桌上,問道:“那丫頭在後院可還安分?”


    挼風中途回過後院一趟,聽得宋轍問,答道:“佑兒姑娘幹活利落,嘴巴也甜,把高娘子和廚房幾個娘子哄得眉開眼笑。”


    果然不出他所料,宋轍還要再說什麽,就聽門外幾聲問安,而後就有人進來,打頭的是山東巡撫趙炳,後頭跟著兩個布政使司的官員,還有濟南府同知。


    宋轍轉臉就笑著拱手作揖:“這是什麽風,把諸位大人都請來了。”


    趙炳抬手扶道:“宋老弟太客氣了,今日我與幾位大人過來是有事相商。”


    戶部的律令一早他就看過了,此時見幾人來自然心裏頭清楚,是來商定秋稅的。


    若說夏糧還能多少放些陳芝麻爛穀子進去充數,可這秋稅就是白花花的銀子,實打實的錢。


    按照早些年的規矩,若朝廷今年征地方十萬兩稅,其實在最後隻收得上七萬兩進戶部,剩餘三萬兩由總督與布政使親自寫條子,再由來年的秋稅補上,如此來年的七萬兩裏頭就有三萬是原該今年的錢。


    年年如此,這欠款就如雪球般滾到如今。


    至於為何百姓繳足了稅,卻有三萬兩沒進戶部箱子,那必然是經手的衙門幾番中飽私囊,頂頭的碩鼠又孝敬了皇帝的私庫,這般慣例用時間換空間,自今已往,長此不休。


    偏偏新帝是勵精圖治的,不像先帝那般愛修宮建殿,又加之那新任的戶部尚書更是清廉,下了聖旨要各省不僅足額收齊今年的秋稅,還要將去年欠下的補齊。這塌天的旨意,內閣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索性是勸不住皇上,就任憑他去折騰。


    總之是想著其中涉及萬千官員的利益,律令即使到了地方,也難以執行,到時候內閣出麵周旋,既幫皇上收拾了爛攤子,又給下麵賣了好,順勢還能讓那尚書大人栽跟頭,擋了他入閣之路。


    待挼風上了茶出去,眾人才掐斷了寒暄,趙炳一個眼神過去,濟南府同知王若禺就愁眉苦臉道:“此事怕是隻有宋大人能出個主意了。”


    宋轍泥鰍似的性子,哪裏能被他們揪住,裝傻充愣道:“撫台大人這是何意?幾位大人皆是上官,宋某不過是小小主事,千萬莫折煞了去。”


    到底是接觸了兩三年,趙炳放下茶盞,沉聲道:“聖旨已到,秋稅的事不過三五日整個州府皆知,到時人心惶惶,恐不利於各府縣安定。”


    見他挑明,宋轍才頷首示意自己也知曉此事,隻是默不作聲不接下文。


    “宋主事是高閣老的得意門生,必然曉得其中厲害。總督大人的意思是還請宋主事出麵幫襯一二,這情我等必然銘記在心。”趙炳是三品巡撫,這般和顏悅色,已然是給足了宋轍麵子。


    外頭的梧桐樹被風吹得婆娑作響,那晃動不安的樹影透過窗欞,打在白牆上。


    宋轍看了一眼,而後飛快掃視了眾人,搖了搖頭道:“實不相瞞,下官也是方才收到的律令,這新尚書行事不同先前,怕是不大好辦。”


    清吏司衙門還有提舉、令史、掌固十來人,平日裏大多在外頭丈量清算,還有幾人留在衙門做檔算賬,眼下這陣仗怕都是巴巴瞧著。


    看著趙炳臉色暗下去,宋轍輕咳了聲:“山東就臨著玉京,誰每日不是帶著幾雙眼睛,大人們這般陣仗來我這小衙門,怕是不過兩日上頭就曉得了,照例清吏司這小衙門與諸位大人不該多牽扯才是。”


    六部的衙門,按理說除了日常按規程與地方交接,其餘時候必然是少接觸為妙。可眾人也不怕他這話,總之是奉了總督的意思,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頂著。


    趙炳冷哼一聲:“這夏糧前腳剛足額給你戶部交上去了,你卻如此翻臉不認?這秋稅不僅要交齊全省今年的一百二十萬兩稅銀,還要補齊去年欠下的四十萬兩,任憑我等通天本事,也是不堪重負。”


    王若禺忙要趙炳息怒,又好言道:“宋主事不知這民生疾苦,相較往年這可多了八十萬兩在百姓身上,這可不是鬧著玩,這怕是會出人命的!”


    這話本不假,可宋轍心知肚明,百姓哪敢不繳足稅賦,朝廷的意思不過是想讓中飽私囊之人,此次就將吃下去的吐些出來充盈國庫,並無為難百姓的意思。


    “鹽場那頭,還有茶稅、丁稅哪樣挪過來周轉一二,不過是你宋老弟一支筆的事,何苦為難我等哉!”布政使司參議何茂文說得直白,他自來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


    宋轍聽罷隻低頭靜默不言,許久才起身拱手道:“撫台大人明鑒,諸位大人見諒,此事並非下官力所能及,皇上已頒聖旨,怕是若有人求到恩師高閣老的門下,依然無法。”


    眾人皆是沉默不言,宋轍喜怒不形於色,一團和氣又道:“不過……下官定會與各地清吏司共商此事,也會寫信問問閣老京中情景,若是有其他法子,必與諸位通氣。”


    今日本就沒想過宋轍會應下此事,但聽得他這般說,趙炳總算能回去交差了事,遂臉色好轉了些。


    “既如此,我等就靜候佳音了。”


    桌上的茶已冷卻,宋轍獨坐公房許久,如今朝廷的行事作風太淩厲了些,他深知,將來的日子並非他這般左右逢源就能得心應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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