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交匯的一瞬間,女人驚慌地錯開了,連忙低下頭,嘴裏還不住地念叨著。


    “我有罪,我該死,我有罪,我該死!”


    而後錯開了身子,腳步一刻也不敢停留,仿佛李天明是什麽洪水猛獸。


    “鄭老師!”


    李天明絕對不會認錯,剛剛差點兒被他撞倒的人,正是他初中時的語文老師鄭雲英。


    雖然隻念了不到一年,但李天明對鄭雲英的印象非常深刻。


    那是位非常受學生愛戴的老師,給人的印象臉上永遠帶著笑,非常有耐心,認真負責,總是竭盡所能地去留住每一個學生。


    李天明當初因為家庭的原因被迫輟學,回家務農的時候,鄭雲英還曾先後幾次登門,希望能讓他重回課堂。


    幾年沒見,剛剛李天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記得鄭雲英最多也就50歲出頭,可已經卻頭發花白,身材佝僂。


    尤其是那雙眼睛,再也沒有了記憶當中的光彩。


    隻是一愣神的工夫,鄭雲英已經消失在了李天明的麵前。


    “哥,那人……你認識?”


    李天明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平複下情緒,可心口還是感覺堵得慌。


    “她是……我老師!”


    關於鄭雲英的遭遇,李天明也曾聽別人說起過。


    運動興起之後,因為一張大字報,鄭雲英直接被掃到了牛鬼蛇神那一類。


    有人攻擊她在上課的時候,向學生灌輸白專思想。


    隻因為鄭雲英說了一句:學生的任務是好好學習,無論什麽時候,都應該把學習放在第一位。


    大概連她也沒想到,這句話能犯了忌諱。


    “三紅,鄭老師來供銷社幹啥?我看她還挎著個籃子!”


    李紅得知剛剛離開的是李天明老師,想到從別人那裏聽到的關於鄭雲英的遭遇,也止不住地歎息。


    “我們主任每天都會把爛了一點兒菜給她留著。”


    聽到這話,李天明更覺得胸口一陣發悶。


    “你們主任在嗎?”


    “在!”


    李紅答應了一聲,當即便帶著李天明去了主任的辦公室。


    “天明同誌?”


    主任正忙著對賬,每個月15日,他要把上個月的賬目交到縣裏的總社。


    看到李天明進門,也不由得一怔。


    “你來是……”


    “主任,鄭雲英老師,您……認識嗎?”


    既然對方願意幫助鄭雲英,想來應該是認識的。


    主任聞言,頓時皺起了眉,目光中還帶著戒備。


    “你打聽老鄭是……”


    “她教過我,您知道鄭老師住哪嗎?我想去……看看她!”


    主任沉默片刻,才開口道:“天明同誌,我看……還是算了吧,老鄭現在的情況,最好別再刺激她了!”


    說著,主任站起身,走過來把門給關上了。


    “主任,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我有沒有能幫上忙的。”


    唉……


    主任歎了口氣。


    “天明同誌,不是我不信你,可老鄭已經夠慘了。”


    當初將鄭雲英打倒的,正是她的那些學生們。


    “再說了,你能咋幫?難道還能讓她重新回去做老師啊?”


    鄭雲英的問題是被定了性的。


    就連他這個老朋友,也隻能偷偷地幫。


    “也不是不行!”


    呃?


    主任也要一怔,詫異地看著李天明。


    “你……認真的?”


    之前沒遇上,李天明也想不起來,畢竟在別人看來,隻過了幾年,對他來說,已經是幾十年了。


    如今既然遇上了,李天明就不能坐視不理。


    不管怎麽說,當初鄭雲英曾頂著喬鳳雲的白眼,不厭其煩地勸說李學成,為了他的前途,做過最大的努力。


    師恩、人情,既然現在有這個能力,李天明必須要還。


    見對方還在猶豫,李天明卻沒了耐性。


    “你要是真的為了鄭老師好,就別再讓她整天撿爛菜葉子。”


    距離供銷社不遠,就是曾經的大柳鎮中學。


    去年學校遷到李家台子以後,這裏被鎮公社當成了倉庫。


    原先學校的傳達室,如今便是鄭雲英的棲身之地。


    看到李天明的時候,鄭雲英的表情先是緊張,緊接著就是驚慌失措。


    揪鬥、遊街、剃鬼頭、戴枷鎖,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讓這個性情溫婉的人,幾度崩潰。


    幾年的時間,鄭雲英大概都忘了自己曾站在三尺講台上教書育人,每天都過得謹小慎微。


    每當遇見生人,她都會本能地感到恐懼。


    “鄭老師,我是李天明,您……還記得我嗎?”


    鄭雲英的目光一滯,這次沒有再躲閃,似乎正在回憶這個名字。


    “李家台子?”


    聲音很輕,試探著問道。


    “對!我是李家台子的李天明。”


    李天明還真怕經曆過那種非人的折磨以後,鄭雲英的精神狀態出問題。


    現在看來,還沒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雖然鄭雲英遭受的那一切,李天明沒有參與其中,但是作為她的學生,誰又真的無辜呢。


    作為同一代人,將來人們在回憶這段曆史的時候,什麽都沒做過的人,也一樣要和那些瘋子一起挨罵。


    鄭雲英大概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李天明,一瞬的錯愕之後,神情變得有些窘迫。


    供銷社主任剛剛已經和李天明講了運動開始以後,鄭雲英的遭遇。


    丈夫被發配去了貴州,兩個兒子人在什麽地方都不清楚。


    如今隻有小女兒還和她生活在一起。


    “你來是……”


    鄭雲英不清楚李天明來這裏的目的,本能地提高了警惕。


    “我來看看您。”


    李天明說著,目光越過鄭雲英看向了屋內。


    十來平米的傳達室,除了一張床,隻有兩把凳子,不過卻被收拾得很幹淨。


    他這時候才注意到,鄭雲英雖然衣著破舊,但卻並不狼狽。


    原本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李天明記得,鄭雲英一直都是個生活十分精致的女人。


    看看窗台上,那隻缺口的罐頭瓶子,裏麵還插著一束不知名的野花。


    再困苦的日子,鄭雲英也沒忘記要給生活增添一抹亮色。


    熱愛生活的人,或許會偶爾心生困頓,但絕對不會徹底失去希望。


    那些不擇手段傷害過她的人,一時的得意之後,終究會遭受良心的譴責。


    “你是誰?”


    就在這時候,一個看上去和小蓉年齡相仿的姑娘衝了過來,擋在鄭雲英身前,目光凶狠地蹬著李天明。


    不等李天明解釋,鄭雲英便將女孩兒拉到一旁。


    “小芳,這是媽的學生。”


    鄭雲英能感覺得到,李天明並沒有惡意。


    她記得李天明,當初上學的時候,雖然經常和同學打架,但並不是個壞學生,相反,李天明的學習成績非常好,很有希望考出去。


    隻是後來……


    可惜了!


    小芳卻沒有放下對李天明的敵視。


    母女兩個如今的遭遇,不正是拜鄭雲英的那些學生所賜。


    李天明知道,這會兒說什麽都沒用。


    “鄭老師,中學現在搬去了李家台子,嚴重缺老師,我想請您去教書。”


    “我媽不去!”


    小芳情緒激動地朝著李天明大喊。


    如果不是因為做老師,她的家也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而且,當初坑害了鄭雲英的不光是學生,還有那些依然在教書的老師。


    為了保住自己,把汙水都往鄭雲英一個人的身上潑。


    “你走,以後不許來我家。”


    說著還用力推了李天明一把。


    “小芳!”


    鄭雲英趕緊將小芳拉住,目光複雜地看著李天明,張了張嘴,艱難的擠出了一句。


    “你說的……是真的?”


    “媽,您怎麽……”


    鄭雲英輕輕的搖了搖頭,看向李天明,等待著他的答案。


    “當然是真的,您如果願意的話,學校給您解決住宿,還有……小芳上學的問題。”


    聽到李天明這麽說,鄭雲英的目光一下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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