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平城縣的幾家客店都已住滿,還有許多江湖人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連夜趕到邊上的村子,甚至稍遠些的武州……


    洛陽清風門一行二十餘人,能去到王家府邸參加昱王劍壽宴的不過兩人,大長老屏漢嶽,四長老奚孟元。他倆走回到客店,在隨風飄搖的店鋪幌子一旁,稍稍地站了片刻。


    店內人多眼雜,有些言語不便在裏麵說。


    屏漢嶽說道:“今日這場宴,我吃得心緒不寧,也不知昱王劍到底作何打算,若是不肯相幫,我等上了五台山,真不知能有幾個再能安然下來。”


    奚孟元不怪他說了喪氣話,也是憂心忡忡地道:“此行乃是不得不為,掌門派了你我領頭,便是想將門中這些個好小子給帶回去。小心一些,也是理所當然。明日上山,我會盡力管好弟子們,就怕他們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


    兩人再說了一些安排,這才走入店內。


    往西,長街的盡處,有一酒鋪,四名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鋪子外邊,店家正在稱酒,四份半斤——倒不是還沒有喝夠,隻不過借個地兒說上幾句話。


    這四位出身嶽麓書院的劍客甚是有名,江湖人稱“儒劍四傑”,在書院任劍術教習,此番來河東,也是書院的代表,手下三十餘名學生,一心為了官家與朝堂,欲效拳拳之心。


    “昱王劍若是不管河東之事,叫太乙劍派統領上下,我們這些人怕是不夠看。”


    “願意跟著太乙劍派一條道走到黑的不過寥寥幾家門派勢力,動起手來,也是太乙劍派打頭陣。”


    “太乙劍派四象劍陣威名赫赫,我還從未見識過。便是不敵,把這一腔熱血灑在五台山上,也全了我等忠義之心!”


    “如今大患在西北,李元昊自立國門,宋與西夏開戰在即,決不能讓河東這一地的江湖人鬧起禍亂,破壞朝堂諸位大人的準備。”


    四壇酒被店家提了出來,儒劍四傑拿了酒一路往東,路中央的客店裏,十餘名書院的弟子還在興奮的討論著,沒有一絲睡意。


    鎮外遠處的村落,打掃的頗為幹淨的寺廟,二十餘名江湖人擠在廟中。


    每個人都抱著一柄劍。


    一柄大劍!


    尋常的劍與之比較,猶如稚童的手臂和大漢的胳膊相較。


    大劍門在關中興元府,這些人一路來此,既有寧家的邀請,朝堂的指使,但更多的是為了尋太乙劍派解決往日的宿怨。


    所有人都在沉默,有的盤膝吐納,有的沉思他事,有的惦念故人……


    前不久,大劍門的左劍使邱剛在襄陽與葉雲生比劍,不幸身亡,對門中上下的打擊非同小可。邱剛武藝高強,便是掌門也不能說穩操勝券……兩人比劍的過程十分公平,無仇可尋,唯惜時運不濟,英雄夢短。此次來河東帶頭的是右劍使,名叫周笀,劍法與邱剛相比稍有不如,不過為人穩重,甚得門中上下信任。


    怒目金剛在殿側,正對著他,他閉著雙目,從王家府邸歸來便不作一言,其實也沒必要多說什麽,後頭是生是死,自有定數——大劍門的劍客,有懷中的劍,有胸膛裏的熱血,便足夠了。


    這些個從關內趕到河東的江湖勢力,漯河護身刀一派,無疑人數是最多的。


    一共來了百餘人,分四個莊子,一個莊子出了二十多人,榆林莊,廣生莊,河珍莊,飛雲莊,都是漯河護身刀這一派早些年開枝散葉出去的。


    這一派強枝弱幹由來已久,全因宗派有個規矩,凡是藝成的弟子須要出外遊曆江湖,成家立業,待得有了子嗣,再帶回宗派,拜師學藝,一脈傳一脈,一代傳一代,永續不休。


    好些個成家後,子嗣眾多,漸漸成了一個莊子,勢力頗大,又有子嗣學藝歸來,漸漸的,宗派反倒弱勢起來。


    但這一派凝聚力非同一般,早些年所出的一位絕頂高手隨著宋太祖打天下,後來就與朝堂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此來河東,全是為了朝堂中幾位大人的臉麵。


    這也是除開寧家,對太乙劍派最有威脅的一股勢力。


    四個莊子的領頭之人,帶著跟隨的一兩名高手,離開平城縣,匆匆向武州這邊趕。


    回去了,天初亮又要帶著百餘人趕赴五台山,甚是辛苦。


    …………


    “哥哥有些奇怪。”寧紅豆一隻胳膊支在桌上,托著腮幫,呆呆地望著桌中央的燭火。


    “該說,昱王劍前輩有些古怪。”寧小四糾正了她的言語。


    這間客房是紅豆的,別的房間都住滿了,連寧小四都要和王小君擠一間。


    此刻,王小君並未在這裏,紅豆要他先去屋頂。王小君知兩人有事商談,也不惱,帶著酒在屋頂上望著夜空。


    “明日會有變數嗎?”紅豆問道。


    “人豈能算過天意,更別說我隻能算一,去九存一,本不該在混亂無序中糾纏。小君畢竟不是我們寧家人,至少現在還不能算是……太乙劍派必會打頭,我們寧家讓不開,退不了,你隻需知道,一切有我,白刃相見之時,你和小君莫要離了葉大哥身旁。”


    “何家會現身嗎?”


    “一定會。此番他們也是和我們一樣的境地,哪裏還能避讓?”


    “憑我們,和那些人,隻對付太乙劍派都不能說穩妥,那邊加上何碎他們,如何應付?”


    “你在,葉大哥就不會偏向何家。”


    “他也可能不出手。”


    “到了那個境地,已是無可奈何之事。”


    “從一開始,三伯與你,就是這般打算的吧,逼哥哥對何家出手?”


    “對何家出手,便等同對太乙劍派出手,彼此兩邊,哪有中間路走?”


    “三伯把底下好手都交給你了,這回要是俱折在這兒……”


    “不去想這些,不要想……江湖中守家,想不得!”


    紅豆有些悵然,隻覺得自己還是沒有長大,似乎和那時候沒有區別,不過是少了兩條鼻涕而已。


    這一趟渾水,從開始到現在,都未見清澈明朗,隻希望明日一切如小四哥的設想——她沒有感覺到害怕;年幼時,記憶在無數猙獰凶狠的人臉中掠過,身邊刀光劍影,飆飛的血水,叱吒的人聲,一切都在哥哥溫暖的背上,在輕描淡寫的言語裏化為虛無。


    小鼻涕,別害怕。


    小鼻涕,有哥哥在,不會疼的,你看哥哥把這些人都殺了。


    你看,又一個!凶巴巴的,一劍下去就死了。


    直到身邊再沒有敵人。


    哥哥把她放下來,仔細查看她,發現沒有受傷的痕跡;他笑得很開心,明明他的身上多處在流血……


    紅豆早先換了一雙木屐,這時赤著雙腳貼著大腿根擱在凳沿上。腳偏小,情不自禁地縮著。她抱著腿的樣子顯得有些柔弱。


    她在為家裏擔心,為小四哥擔心,為此行能否成功而擔心。


    太乙劍派,何家,河東的江湖人,一旦開戰,都會找上她這個寧家的掌上明珠。


    出發河東之際,便已明白,她會是這次大戰中一枚無比重要的棋子。


    可她獨獨不擔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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