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些的時候,青青陪著阿雨,看著小家夥閉上雙眼,呼吸悄悄的,平緩……她才與坐在蒲團上的江瘦花打了個眼色,出了院子。


    背身將門合上,她也不走出巷子,直接躍上了一旁的牆頭,再躍到牆後人家的屋頂,輕走幾步,再一個縱身,就到了外街上的一戶人家牆沿上。


    天上繁星成河,在漆黑的夜空下美得讓人窒息,一輪彎月掛在不遠的地方,好似觸手可及。


    她仰著頭,根本不看腳下的路。這當然也不算路,但對於江湖人來說,城中的牆沿,屋頂,樹枝,街棚,樓閣的飛簷都是路。


    這路無拘無束,自在隨性,是江湖人專享的“禦道”,就算換成官家來,也享受不到……


    青青越走越高,直到從內城牆沿上躍入酒樓。


    這四層樓高的得勝酒坊,在長安最是有名,在東市,離葉雲生那院子並不遠。頂樓豪客不少,見一名青衣女子淩空來到樓外的飛簷,於碧瓦上不緊不慢地走了幾步,輕輕一跳,就進了樓裏。


    有的站起身抱拳相邀,請她入座喝酒;有的喊一聲好輕功,也無意過多接觸;有的看了根本就不在意。


    熱熱鬧鬧的酒樓,之前如此,之後亦是如此。


    她對著那幾個抱拳相邀的還了一禮,自顧自挑了張桌子,坐了,叫來酒菜。


    吃喝中,有人過來敬酒,打探江湖名號,出身來曆,她大大方方地說了,平江府,楊柳青青。


    基本就說到這裏。也不用太過複雜,知道的便該知道,沒有聽說過的,就自己再去打聽。絕沒有當麵細問的道理,問了,隻會丟人。


    她跟葉雲生初識的時候,兩人都是剛出江湖的雛兒。


    那時候,他們也意識不到,這段時光,是何其的美好,何其的珍貴。


    懵懵懂懂的,就成了老江湖。


    與人打交道的時候,不會再輕易地尷尬,犯傻,或是過度的謹慎。


    與人動手的時候,也不會緊張,不會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更不會不知所措,進退失度。


    可是真到了這個時候,才覺得江湖並沒有以前那麽好玩了。


    尤其是女人。


    從小姑娘,變成了早該嫁人卻還未成家的女人。


    沒有男人,沒有孩子,沒有一個穩定的家庭。


    是啊,想去哪裏就能去哪裏,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還是和以往一樣自在。


    可總覺得,若是有個人,在某個地方,需要時不時去在意,遷就,適應,且離不了太久,或許也是件不錯的事。


    當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總有許多男人圍在身邊;現在呢?那些男人圍在別的新入江湖的姑娘身邊了。


    她們更年輕,更有創造力,更有夢想,也更天真……


    她不在乎,是真的沒有放在心上。


    又不是嫁不出去。


    隻要到長安走一走,想嫁的話,有個男人肯定會娶她。


    因為這個世上,他們是最懂彼此的人。


    就算是張晴子,在這方麵也不如她。


    青青喝了七壇酒,這層樓還有兩桌人未散。


    其中一桌三個粗壯的漢子不時往她這邊打量。


    她毫不在意,深夜裏孤身一人飲酒,半醉半醒,正是痛快的時候,稍稍有些寂寞,來幾個廝殺一場,倒也酣暢淋漓。


    但是直到她提著最後一壇酒離開酒樓,那一桌三人也不曾過來騷擾一番,實在是掃興極了。


    那三人也不是頭腦發昏之輩,一名女子孤身在深夜裏飲酒,毫無顧忌,沒有一身好本事,誰信?


    城牆邊上的箭塔,也是了望塔,她坐在塔頂,麵朝夜空,眯著雙眼,舒服地挪了挪身子,再翹起腿來,抖了抖腳丫子。


    心裏忽然有個感覺,葉雲生這兩天就會回來了。


    …………


    母女倆人都安葬在了他的院子裏。


    布老頭將屋子裏裏外外都收拾了一遍,然後離開了隆中。


    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年沒有出過隆中了。


    天空下著微微的細雨,他在漢水岸邊的一座古亭中等了半日,乘上了一隻小舟。


    他未帶行囊,一身粗布衣衫,旁人瞧來,不過是個落魄的老頭。


    那一座安靜悠閑的,建在田壟邊上,群山環抱之中的院子,離去的時候,他隻帶了一根用來支開窗子的木棍。


    拄在手裏,像是一根拐杖。


    這名撐舟的漢子一路順流而下,來到襄陽附近的碼頭。


    撐舟的漢子將小舟交給碼頭上的一人,便不管這操業的家當,領著布老頭一路走出碼頭,經過一個村子,拍了拍其中一戶人家的門。


    門裏的人出來一看,先是罵了一句,嫌這人找上門,沒什麽好事,再定睛一看,認出了布老頭,連忙跪下行了個大禮。


    過了會兒,這人與船家一人提著一根短棒,出門去了。


    留了布老頭一人在屋子裏。


    桌上有一壇酒,布老頭摸了摸腰,緩了一會兒,眨了眨渾濁的雙眼,從桌上提著酒壇,倒在一隻酒碗裏,喝了。


    過了兩個時辰,那兩個人回來了,跟布老頭嘀嘀咕咕說了一陣。


    布老頭歪過頭看了看,一個衰弱的老人的眼神,了無生機,昏昏沉沉;就這樣一個眼神,那兩個人渾身都抖了起來……


    他在這裏過了一宿,拒絕了兩人想要跟隨左右的打算,獨自上路。


    趕遠路,他不疾不徐,好似要找的人必定會在某個地方等他似的。


    或走,或借人家馬車的一個轅座,或在拉著茅草的牛車上躺著順了一路。路上找了野店,破廟,道觀,倒是沒有在野外打過尖;不管怎麽走,到了天黑,總能叫他找到一個安穩的,有片瓦遮蓋的所在。


    他從不餓肚子,幹糧,酒水,一定備著;每天還要找點野果來吃。


    這天,布老頭跟著一隊賣藝的走江湖的人進了長安,與領班的老師傅點了點頭,在城門內各走各的。


    他一路問過去,找到了福康街。


    就在街頭的一家湯食店裏,要了碗糟肉麵,吃的稀裏嘩啦,就是把碗翻過來等個一炷香的時間,都別想看到一滴湯汁滴下來。


    吃了個七成飽,他付了錢,將擱在桌角的木棍提在手裏,走到了街上。


    他明明走在前麵,卻忽然停住了腳步,轉身看向身後。


    身後的街頭,有個年歲不輕,略帶滄桑的男子,攜著一名十餘歲的小姑娘,向這邊走來。


    這男人在布老頭轉過身來的時候,就已經盯住了對方。


    相差二十餘步,他停下來,跟身邊的小姑娘說了句什麽,就見她有些詫異地看了眼老頭,再跑進了街邊的方才布老頭進去吃麵的店鋪。


    他等她在裏麵了,才繼續向布老頭這邊走來。


    行步之間,十分自然。


    兩人對麵,他抱拳問道:“前輩找我何事?”


    布老頭一手拄著木棍,一手指了指他腰上,說道:“問你拿回一樣東西。”


    葉雲生低頭看了一眼,說道:“不告而取是不對,可要晚輩歸還,卻又實在舍不得。”


    這老頭一張皺巴巴的老臉,顯然年輕的時候頗為辛苦,風霜盡刻在了上麵。他的五官平常,人老了,都縮在了一起,紅紅的一隻酒糟鼻子,在臉上占據了頗多的位置,換成平日裏,看過去倒是有些滑稽可愛。


    但這個時候,在葉雲生的眼裏,這老頭跟滑稽跟可愛絕沒有半點關係。


    “伴了十多年的老夥計,小兄弟行行好,還給老頭可成?”


    葉雲生笑了笑,手按在劍柄上,奈落插在腰上,另一邊則掛著那隻大酒葫蘆,記得,是在隆中的一戶農家裏順來的。


    這老頭到底是什麽人,怎會在隆中那裏,安居山野田壟?


    “若是前輩隻要這葫蘆,晚輩還你自也應該;但怕就怕,晚輩取酒葫蘆的時候,前輩還要貪心一些,想把晚輩的性命也一起拿走。這要晚輩如何是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湖勿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崔長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崔長青並收藏江湖勿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