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姥?”


    門被打開,胡婆子站在門後,越過曹氏的肩膀向外邊張望,神情中有淡淡的驚訝,與顯而易見的小心謹慎。


    “大娘怎來了?三姐早已睡下了。”


    曹氏揉了揉太陽穴,一邊走進屋子,一邊輕聲說道:“外麵吵得厲害,我在隔壁睡不安生。”


    “大娘身上風寒未好,還需靜養,不如與三姐同睡,也可睡得安穩,老身就守在屋裏……外邊有大郎看管,即便闖入的賊人厲害,也尋不到這裏。”


    “他不會有事吧?”曹氏見到曹銀竹安詳可愛的睡容,擔著的心思馬上轉移到了丈夫身上。


    “怎會有事,大郎為此準備了這麽多年,且來者也就幾人,前邊不是還將對方逼退了出去?莫要擔心,快上床歇息。”


    “那我先睡了,胡姥,今夜你辛苦一些。”


    “老身呀,隻要大娘和三姐好好的,就心滿意足了!”


    曹氏摟著曹銀竹,心裏頓時放鬆了下來,一身疲憊,加之染上風寒後的虛弱,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這夢也奇怪,似乎就跟真的似的。


    家裏的環境,女兒的言談舉止,還有胡姥在身旁伺候。


    她的男人回到家裏,帶著一身血,坐在桌邊陪女兒一起吃著果幹糖餅,臉上也都是血,卻一副傻乎乎的笑容,露出雪白的牙。


    胡姥手裏拿著一把狹長的刀,好像就是車廂裏的那一把,走到男人身後,砍了下去。


    頭落在了桌上,就在盛放果幹糖餅的盤子邊上。


    女兒像是沒有見著,還從盤子裏拿糖餅吃。


    她感到身上出了汗,女兒依然安安靜靜地躺在懷裏。


    正在夢醒後的那一陣離奇與荒謬中迷惘,她聽到床邊傳來輕輕的金屬摩擦聲。


    她也不知為什麽,身子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動作——將懷裏的女兒向另一頭的床邊推去。


    劇痛從肩胛傳到前胸,一截帶著血的劍尖從她的心房刺了出來,她想說話,或是叫喊,可五髒六腑被劇痛刺激開始痙攣,血水很快就湧到了嘴裏。隨後她咳嗽了起來,咳了幾下,每一次疼痛都在加劇。


    盡管如此,她依舊不願暈過去,她反手抓住身後持劍人的手,死死地抓住!


    “大娘,你安心地去吧。”


    胡婆子的聲音,無悲無喜,平平淡淡,像天上落下來的雨水,像天邊被風吹散的雲彩,像被擋在屋外而無處可去的一陣微風。


    曹氏立即就死了。


    死了,也沒有鬆開手。


    胡婆子轉動手腕,她的手便被掙脫開,沉沉地墜落在床上。


    劍被抽了出來,血一下子噴湧在床邊,可是一滴也沒有濺在胡婆子的身上。


    在她的左手上是一把刀鞘,狹長,正是從車廂裏取出來的那一把刀。


    可她右手上明明是一把細長的劍。


    她看向了床裏邊的女孩。


    猶在熟睡。


    孩子便是如此,睡著了,大抵都不太容易被吵醒。


    今年已經六歲了。


    六年前,她是第一個從產婆手裏接過竹兒的人。


    清洗,包入繈褓,交給曹氏。


    這六年,她與曹氏,便是竹兒最親的家人。


    為其穿衣,為其吃飯,為其玩耍。


    那些年,她幾乎把竹兒當成了自己的骨肉,不舍得孩子受一絲傷害。


    有一次,竹兒被躍入院裏覓食的野貓給嚇到了,哇哇大哭,她知道了,找了一夜,在黎明的時候,終於發現了那隻尾巴上有黃毛的野貓。


    當然,這不是江湖尋仇,這隻是給她疼愛的孩子,出一口惡氣。


    她帶著這隻貓,等竹兒早上起來了,當著孩子的麵,狠狠地把野貓踢跑。


    然後跟著竹兒一起,像個孩子似的大笑。


    胡婆子站在床邊,手裏提著劍,呼吸聲越來越響,似乎有個風箱被安放在了她的肺裏。


    “呼……”


    她舉起劍,一動不動,過了會兒,又放下來。


    心裏麵,卻是在後悔,與現在發生的一切毫不相幹,她在為之前對竹兒說的那些話兒後悔。


    應該忍受住的,即便被紮了三下。


    為什麽要說那句話呢,或許竹兒隻當是誇讚,可實際上呢?


    ——“竹兒也很可愛呢!”


    她感覺到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在她的臉上,已滿是汗水。


    遠處的叫喊廝殺聲,似乎也停滯了。


    她屏住呼吸。


    劍光一閃。


    這是一道非常溫柔的劍痕。


    留在了曹銀竹的脖子上,似乎很淺,乃至並未驚醒。


    睡夢裏的孩子,脖子上飆射出大量的血液,幾乎兩個眨眼,就停止了呼吸。


    胡婆子看了看留在劍上的血,在被子上擦了擦,然後慢慢地挪到門邊,將劍插入刀鞘,上下擰動刀把,再抽出來,已變成了一把狹長的唐刀。


    她打開門,揮刀在門上砍了一記,徐徐後退,揮刀在桌上留了一道痕跡,再退到床邊,插入刀鞘,擰動刀把,抽出長劍,毫不猶豫地反手刺入自己的胸口。


    方才那個糾結、痛苦、掙紮的人,一瞬間就不見了。她就像是變了個人,變得如此堅決果斷!


    她麵色平靜地將劍抽出來,在被子上擦拭幹淨,再合入刀鞘,卡上刀套,將唐刀丟在邊上,左手還捏著刀鞘,緩緩地靠在床邊。


    “竹兒,下輩子……下輩子我給你當牛做馬……”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胸口綁著布條,上了金瘡藥的賬房先生,走入了這間屋子。


    他跪在滿是血水的床上,抱著軟軟的曹銀竹,記憶中,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柔軟的女兒。不,隻有她剛生下來的時候,也是如此柔軟。


    也是如同現在這般,被他無比小心,惶恐,疼愛地抱在懷裏。


    曹銀竹的身子已經沒有了溫度,若不是血液與冰冷,他是無法相信,女兒已經死去的事實。


    他輕輕地喚了一聲,“竹兒。”


    等了片刻,他把女兒放下,淡淡地說道:“人總是會死的。”


    “總是會死的。”


    他嘀咕著,回頭看了眼妻子身上的傷口,再退到床邊,看了眼胡婆子的傷口。


    他抬起頭,看向床裏麵的女兒。


    “會死的。”


    他沒有勇氣再爬到床上,去看女兒身上的傷口。


    可是除了劍,還會是什麽?


    一個使劍的高手。


    胡婆子的武藝極好,不然也不會讓她一直護在妻女左右。


    可從門內到床邊,一共隻抵擋了兩招。


    兩招就被刺中了要害。


    他又嘀咕了一句,走到屋外。


    外邊的人不少,親隨在廊下,之前看到了屋內的慘狀,此刻垂首靜默,一言不發。


    “東西都安置好了?”


    “是。”親隨聽著他平靜的言語,心中狂跳,應出的聲音也微微地發顫。


    “叫五害繼續守住中陣,再派一些人手,到外麵去。”


    “外麵?”


    “葉雲生不會走遠,肯定就在附近。找出來,馬上告訴我。”


    “是。”


    “你去幫我拿秋月神香。”


    秋月神香是賬房先生花費了多年的精力,在無數次的嚐試下,才研製成功的一盒香料。不知是不是因為研製方麵人的因素,其中極微小的差別而導致,此後他再沒有做出第二盒。


    這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香料。


    親隨心念電轉,如何都想不到賬房先生此時此刻,要秋月神香作何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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