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胸前全是從自己嘴裏咳出來的血,不僅四肢的肌肉開始僵硬,甚至臉上也完全麻木了,或許他有著生命快到盡頭的諸多情緒,但外人是看不出來了。


    以往最珍愛的佩劍被當成了拐杖,劍鞘的頂端沾滿了泥濘。


    來到官道上,如年邁之人顫顫巍巍地走著,很快就被雲五靖騎馬趕了上來。


    他在高大健壯的駿馬邊上猶豫了片刻,還是接過了韁繩,艱難地跨坐上去,連感謝楚客行的餘力都沒有了,伏低身子,盡量貼著馬背,沿著官道一路來到開封城外,守城官兵與他熟悉,直接放了進去。


    這一路昏昏沉沉,連如何回到開封都已記不清楚,但在入城之後,他反而清醒過來,頭腦無比靈敏。整座城市給他的反饋清晰到了極致,這是他長久生活的城市,其中有許許多多的細節,倒映在他的心底——與其說他舍不得這一切,不如說是他的人生走到了最後,對於生存本能的挽留與渴望。


    可他又了然洞察,明白所有的幻想都不符合實際,現實無法動搖,好像外邊的街道,坊市,行人,吆喝聲,交談聲,酒香,都是被風一吹就會渙散的海市蜃樓。


    他在家門外從馬背上跌了下來,在地上掙紮著站了起來,脫去外邊青色的外袍,低頭看了眼胸前的衣襟,淡紅色的印子隱隱約約,不仔細看,倒不容易發覺。


    他卷起外袍,在下巴邊上使勁地揉了揉,方才推門而入。


    柴房裏傳出來油滋聲,他把劍與外袍丟在屋子外牆腳上,搬來凳子,在院裏的桌邊坐了,拿了桌上倒扣的茶盞,從茶壺裏倒了盞熱茶,吹了吹,血滴在了茶裏,他好似根本沒有看到,一口都喝了。


    娘從柴房裏探出半個身子,見他坐在那兒,笑著說:“還有個肉酥兒,馬上就好了。”


    他抿著嘴,想做個笑容,麵上卻隻有淡漠。


    等菜都上了桌子,娘給他盛了一大碗飯,在對麵坐下又馬上給他夾了一筷子肉酥兒。


    剛出鍋,香氣四溢。


    他捧起碗,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娘笑眯眯地看著他,笑容很快就變成了驚疑不定……


    “兒啊,發生了何事?”


    他搖了搖頭,隻顧著吃……


    娘卻是連筷子都放下了。


    這一大碗飯並著筍片,肉酥兒,都吃進了肚子。他緩了口氣,看著老娘,他的臉上沒有一點神色,淡的嚇人。


    “娘,孩兒不孝,晚上的飯不能陪您吃了。”


    “到底怎麽了?你莫要嚇娘啊!”


    “這小年夜孩兒過不去了。”他低下頭,不敢看老娘滿臉流淚的慌張慘然,忍不住吐出一口血來,說道,“孩兒輸在一位豪氣衝天的英雄好漢手上,死而無怨……希望娘不要怪罪孩兒。”


    老娘撲過來,一把抱住他,摸著他的臉,心痛地失聲,竟說不出話來。


    人間最後,他想看老娘一眼,正要抬起頭來,卻又不動了,整個人像一尊木像;光從他的眼中逐漸消失褪散,好像無邊的黑暗將他完全吞噬。


    他閉上雙眼,輕輕地,用身子裏最後的一點氣息,說道:“娘莫要擔心,過後好好過日子,孩兒後事自會有人來料理……”


    曹玉京倒在老娘的懷裏,呼吸停止了,但他腦海裏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出現——應該早一些成親,生個孩子的。


    人在死亡時會想什麽,無人知曉。


    從前是這樣,往後也不會更改。


    …………


    在長安住久了的人都沒有想到夜裏會下起雪來。


    許多炮竹都在雪裏變得黯然無聲,本該有的綻放與響亮就在不甘心中悄然沉默。


    江瘦花在劉府那處本該是歸宿的小院,迷惘而無助,合著附近人家的琴聲在心裏唱著小晏的詩句。


    雲五靖和武霜在走去酒樓的路上,武霜滿麵興奮地揮動手臂將空中的飛雪變成無數潔白的流螢。


    城中收到風聲的捕快差役向著魏顯府上慢悠悠地走去收尾。


    在那處井旁,有四名年輕的江湖男子正將兩隻被油布包裹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的大木箱,從井中的暗室裏搬運出來。


    他們兩人一隻木箱抬著來到一進堂前,放在一輛馬車上邊。


    拉著馬車出了魏府,向著城西而去,經過交錯而過的捕快差役,出了城中,來到寧家那處毫不起眼的院子外邊。


    聽到了動靜的暗樁出來接了馬車,從側門將兩隻箱子抬了進去,搬到一處小屋裏。


    未過多久,寧小四走入這間小屋,四名極為忠心的家丁將油布扯去,打開大木箱,露出了裏麵整整齊齊擺放著的金子。


    小四說道:“都拿出來,看看底下。”


    四名家丁忙活了一陣,將金子拿出來,放在一旁,再看了看裏麵,其中一人回頭對寧小四說道:“小四哥,什麽也沒有。”


    另有一人不放心,還將整隻箱子抱起來使勁地晃了晃,沒有一點聲響。


    小四一直負手站在後邊,也不上去看,微笑著問他們:“這箱子很珍貴嗎?”


    那將整隻箱子抱起來的男子立即反應過來,一拳打在箱底,便聽見“喀嚓”一聲,箱底的木頭被打裂開,露出了隔板,他馬上扳開這層,從裏麵提了一隻油紙包出來。


    油紙包被解開,遞到小四麵前,他從裏麵取出一疊銀票,交給一名家丁,再取出一本冊子,翻開瞧了瞧,笑著說道:“很好,朝堂裏的大人們對這本東西應該會感興趣。”


    另一隻箱子裏的隔板也被敲開了,也有一隻油紙包,“小四哥真有本事,不費吹灰之力就白得這麽多錢!”


    寧小四無聲地笑了笑,轉身走到屋外,望著漫天的飛雪,淡淡地道:“小年夜啊,真是個好兆頭呢!”


    …………


    從福康街拐入小巷子裏,木屐聲落在被雪弄濕的地麵,發出微微沉悶的響聲。


    她推了推老舊的木門,被閂上了,推不開去。


    她拍了拍門邊懸掛的響板,小木板與門框發生碰撞,發出空空的沉寂的響聲。


    她側耳聽了片刻,裏麵沒有一絲動靜。


    失神地轉回去麵向來時的小巷,她呆立片刻,不敢再走入那黑洞洞的巷子裏。於是飛身躍起,在空中一個漂亮的翻身,落在了院中,在角落裏打盹的貓兒受驚發出一聲怪叫,躥到了不知什麽地方。


    她走到屋子外邊,忽然怔住了,屋門並未合上,風雪飄入,地上如染了一層霜,慘白慘白的。


    到床邊小心翼翼地脫了木屐,從他身上跨進去,到了床裏麵,躺下來,不覺望著漆黑的屋頂。


    二郎,我沒有地方去了呢!


    你會怪我嗎?


    她在心裏念道:“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心仍未靜。


    她慢慢地轉過身子,抱住了葉雲生。


    臉貼在他的背上,很快就濕了他背上的衣裳。


    明明葉雲生身上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還帶著汗臭,酒味……都是她不喜歡的氣息。


    可她聞著這股氣味,卻沉靜地進入了夢裏。


    夢裏有小屋子,有花開正好的梅花樹,有慈悲度人的觀世音菩薩。


    她睡著了,卻無知覺地抱得葉雲生更近,更緊……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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