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州,屋子外邊暖烘烘的陽光從窗格斜照進來,可惜因為雲五靖匆匆離去之後,有些魂不守舍的懷經,根本沒有心情去享受這份暖意。


    過了許久,還是姒慧驚呼了一聲,道:“外邊這是怎麽了,何以天黑了?”


    懷經向外張望,詫異地推門而出。


    好似一瞬間就入了夜,周圍一片昏暗,隻有背後遠遠的餘光微芒,讓這塊小小的天地還能看出些模樣。


    許州的天並沒有變化,在屋子後邊,遠處的天空有半道彩虹,藍天白雲,光照萬裏。


    懷家陷入在一片昏暗中,是因為向著西南的方向,突然出現了一座山,這座山擋住了光芒。這種突然而至的變化,就像是正在燭光下看著書,有人伸手擋住了火燭,頓時什麽也看不見了。


    一座將陽光盡都遮擋的山,借著東北方向的微光,她仔細望去,發現竟是無數密密麻麻的人疊成了這座山!


    懷經運足內息,灌注雙眼,隱隱約約望見山巔坐著一人,這人好似坐在由兩人所抬的一張轎子上邊。


    她仰望著他,心裏羨慕,心道,也不知此人是誰,天下山川遊遍,即便泰山高絕,也不如麵前這座萬人成山所帶來的震撼!端坐在山上這人當真帥氣、威風,怕是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如此!


    武幫主裹緊外袍,俯視著懷家府邸,懷家八處主屋盡收眼底。他知道此時此刻整座許州,都在仰望著自己。


    可他搞出如此大的陣仗,乃至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這一座人山,其實不過是為了尋得一人,而已。


    山腳有人在傳話,因為他之前就問了,話音穿到山腳,不一會兒,答案再傳了上來。


    阿大說道:“幫主,沒有發現那人!”


    武幫主道:“早就把整個懷府給圍住了,他是如何逃出去的?”


    阿大等了許久,道:“之前在後門守著的兄弟說,隻有一個跛腳漢子挑著夜香出門。”


    武幫主道:“找到他,給我跟住了!”


    老二身子單薄,給凍得麵色發青,想說話來分散注意力,“雲五靖人稱無法無天,怎會裝作坡腳並挑著夜香?”


    武幫主罵道:“這混蛋什麽事情做不出來?阿大,速速給我傳話!”


    阿大應了下來。老二實在受不了了,問幫主:“既然他都跑了,咱們再疊著人山又有何用?其餘在此浪費時間,白白受凍,不如盡早散了,下去找人?”


    武幫主氣得要拿腳踹他,嚇得他直喊,莫踢莫踢,摔下去可不得了!


    幫主大人卻是如此說:“衰事,恁地高了,爺爺正想怎麽下去!你兩個撮鳥,一點兒好主意沒有,盡給本幫主添亂!”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用到此處,亦是妙極。


    …………


    曾有詩人將梨花做雪,詠了一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葉雲生駕著馬車從漫山遍野的梨樹林中穿過,阿雨伸手玩弄著從空中飄落下來的梨花。


    又走到了山路崎嶇的地方,這一段路過去,也就真正離開了梨山。


    馬車咕嚕咕嚕地走著,他心裏的離別輕輕緩緩,既有對阿譚的,也有對梨花村的,車廂裏阿雨咯吱咯吱地咬著雜嚼,像夜裏老鼠偷吃東西的聲音。


    葉雲生一直沒有回頭,就看著前路。他想了許多,有嶽父大人那股難以言喻的悲愴;有嶽母的碎碎叨叨,後悔,強要麵子;有三妹的壓抑痛苦,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對未來的恐懼——想來他將阿譚如此帶回來,在三妹將要出嫁的關鍵時候,著實把她給嚇到了。


    隻有阿雨感覺不到這些,或者說感覺到了,但轉瞬便忘在了腦後,被新鮮事物所吸引……


    不,也不是隻有阿雨,此來,阿譚也感覺不到這些。


    她離開塵世,已沒有了痛苦。


    痛苦的是他葉雲生,是嶽父,嶽母,三妹。


    是這些惦記著她的人。


    “爹爹,這個糖餅好粘牙,我要喝水!”


    他從腰帶上解下水袋,遞到車廂裏。


    “吃得快一些,不然牙要壞哦。”


    “知道啦!”


    馬車經過一處鎮子,他也不停,穿過鎮子,又進入山裏。


    蜀地山多,他幾乎不用辯路,走了許久,而沒有錯過。


    前邊經過鎮子的時候,有人在拉二胡,李太白的清平調。這首盛唐名曲當以絲竹,玉笛演奏,優美華麗,豔蓋群芳!若是以二胡拉之,則如老婦穿新衣,喜慶裏傷感難掩。


    他呆呆聽著,發現這時已走遠了,小鎮都消失在群山外,卻還能聽到鎮上的二胡聲響。


    原來曲調不在耳而在心,早在小鎮上的時候,就已印入了心田。


    “籲!”他拉住韁繩,將車停下,這才回首望去,走了半天,原來梨山仍在身後,輪廓依稀可見。


    阿譚離開了這個世界,死去之人謂之逝者,逝者不知苦樂,無事在心,陷於混冥。


    留下的人謂之守者,守護身邊親人,守護死者意誌,便是繼續忍耐,痛苦、寂寞、恐懼。


    先離開的逝者,相對於守者,似乎是快樂的,幸福的,讓人羨慕的。


    葉雲生悟不透“死無所懼,生無所戀”,更不用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這等仙人境界。


    但他終究在送阿譚回家的這一段路程裏,懂得了一些道理。


    晴子走的那一夜,他悟通了“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


    觸摸到了“無用”二字的深意。


    現在,葉雲生回首看去,那是一片梨花搖曳的山穀,穀中埋著阿譚,她似乎隻是回到了開始的地方。


    他的感覺模模糊糊,但心裏已經平靜下來,無悲無喜,仿佛又來到晴子走的那個後半夜。


    “爹爹!”


    車廂的簾子被掀起來,原來阿雨已經吃完了,喝了水,將水袋遞回過來。


    “我在想一件事情。”阿雨很認真的表情。


    “什麽事?”


    “為什麽我沒有妹妹?也沒有姐姐?”


    葉雲生卻不知道怎麽回答她,比剛才悟道更費勁地想了會兒。


    “你知道你義父為什麽沒有孩子嗎?”


    阿雨想了想,說道:“我知道,義父沒有娘子!”


    “那你知道他為什麽沒有娘子嗎?”


    “為什麽呀?爹爹,你跟我說說!”


    葉雲生壞壞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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