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李遙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唐獵戶,見他長相憨厚,身上穿一件幹幹淨淨的粗裘,腰間係著好幾個半新不舊的荷包。雖然是個獵戶,但舉止還算有禮。倘若以後他的女兒在學堂中出了什麽問題的話,應是個能溝通的。


    沒錯,作為商人,李遙總要綜合考慮,設想在學堂中可能會出現的問題,問題總是不可避免的,但出了問題之後,學生的家人能不能好溝通,從而解決問題,這一點十分重要。


    李遙取出名冊,拈了筆,問唐獵戶:“你家姑娘姓名?年歲幾何?”


    唐獵戶搔搔頭,有些不確定:“蓉蓉沒有姓,是我們在山上撿的,撿的時候,小小的一個,何姑姑便給她起名叫蓉蓉。年歲,應該也有六歲了罷。”


    李遙意外,想不到這蓉蓉的小姑娘,身世還挺坎坷。


    眼前的這個年輕獵戶,倒是個心善的。李遙一向大方,寥寥幾筆將蓉蓉的名字寫在名冊上,道:“過了正月十八,你便帶蓉蓉下山來,替她收拾好常穿的衣物。蓉蓉住山上,每日上學往返不方便。我們學堂有寄宿,每月十五、十六休沐二日,屆時你可以來接她回去小住。”


    他說得很慢,唐獵戶仔細聽著,一臉憨笑地問:“這,這束修如何?”


    “每月八百文。我們雲起學堂與其他學堂不同,束修收得不多,但學生們卻是要憑勞作換取自己的食膳,摘桑養蠶,巢絲織布,會帳管賬,這些都是要學的。”


    聽起來似是有些怪怪的。唐獵戶糊裏糊塗,但到底沒忘問最重要的一件事:“蓉蓉愛吃餃耳,不知學堂可常有餃耳吃?”


    李遙:“……”這還是頭一個如此直接了當的問夥食的。


    他溫柔一笑:“學堂中設廚藝課程,自是有的。”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們雲起學堂的目標很明確。


    既常有餃耳吃,唐獵戶便放心了。


    不過,李遙最後與他道:“你們家中還有別人,不妨大家商量一下,將蓉蓉收在誰的名下,讓她有名有姓。”


    倘若蓉蓉不進入學堂,沒有姓自然無所謂,這個時代沒有姓的人多了。一般為奴為婢的自然是無姓,但蓉蓉命大福大,當有姓。


    唐獵戶憨憨的應了,便要告辭回家。李遙命詠春拎來一盒四色點心,交與他:“眼看便除夕了,這是一點小心意,每個來報名的小姑娘俱有的。”


    既然每個人都有,唐獵戶便收下了。


    他拎著那盒點心,歡歡喜喜出了門,又四處采購了好些年貨,撿了何姑姑要服的藥,才背著大包袱上山。


    他一雙腳走慣了的,又年輕,背著一個大包袱,歇了兩回,便回到建在山林裏的木屋。從遠處望,木屋的屋頂彌漫著薄薄的煙霧,這是許媽媽在炊飯了。


    木屋高低錯落,大大小小也有幾間,外頭用竹子簡單地圍成牆,一扇可有可無的竹門遮掩著。薄薄的陽光照在唐獵戶身上,他麵帶微笑,才推開竹門,兩隻大狗便嚶嚶叫著撲將上來,一隻舔他的鞋頭,一隻舔他的手,歡快不已。


    “大明,小明!”唐獵戶慈愛地摸著兩隻狗頭,從懷裏摸出兩根肉幹,喂與它們。


    在小院中的西角,晾曬著衣物,衣物下,另一隻大狗慵懶地搖著尾巴。


    唐獵戶便罵它:“傻明明,你是吃飽了?”


    屋頂彌漫著煙霧的木屋裏,臨院大窗半開,一個老婦人伸頭出來:“阿布,快進來暖暖身子。”


    唐阿布背著大包袱,憨笑著:“許媽媽。”


    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伏在窗邊:“阿布哥哥,你可給蓉蓉買好吃的了?”


    唐阿布舉著大包袱:“阿布哥哥買了好多,夠蓉蓉吃許久的。”他邊說著,邊走進灶房。卻見灶房裏,一位麵容似國色牡丹般姝麗的女子半靠在藤椅上,唇角含笑:“阿布可累?”


    她的聲音略帶了沙啞與虛弱,不似她的外表般美麗。她身上蓋了一張獸皮做成的毯子,麵色間略帶了幾分病容,卻是讓人見了心生憐憫。她極瘦,膚色極白,卻像是許久不見日頭的白。


    唐阿布忙道:“阿布不累。何姑姑,我買了好些幹果蜜餞,您可要嚐一嚐?”


    被他喚作何姑姑的又笑道:“許久沒吃過街上的幹果蜜餞了,倒是不記得是什麽滋味了。”


    唐阿布聞言,忙將大包袱放在桌上,將裏頭的東西一一拿出來,如數家珍:“這蜜餞是孫家的,這幹果是張家的……”待拿到那盒李遙給他的點心,卻是轉頭對蓉蓉道,“這是學堂裏老師給蓉蓉的呢。”


    蓉蓉正趴在桌上看著那些幹果蜜餞呢,聞言頓時喜滋滋道:“那蓉蓉便不吃這點心了,讓許婆婆收著。”


    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


    何姑姑麵帶慈愛地看著蓉蓉,不由感歎道:“不過一眨眼,蓉蓉竟然這般大了,可以去學堂念書了。”


    之前她聽說靈石鎮上要新開女子學堂時,還詫異了許久。若是在京城,或者在繁華的府城裏,女子學堂是十分平常的。但在較偏遠的靈石鎮上,便是十分的難見了。是以她對那位唐獵戶口中的蘇掌櫃倒是有了幾分欽佩。倘若她身體康健的話,還真想與阿布一道去拜訪這位蘇掌櫃呢。


    想到自己的身體,何姑姑麵上不由得掠過一絲頹然來。自從那場妄災後,她與許媽媽死裏逃生已是上天憐憫,旁的自是不敢奢想了。她心中牽掛的那個暴躁的少年,如今應是已經為人夫,為人父,與嬌妻愛兒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了罷。


    說起學堂,唐獵戶便將李遙對他說的話複述了一遍。


    何姑姑聞言,笑道:“這學堂,倒是頗有些與眾不同。”傳統的那些女子學堂隻教授琴棋書畫,讓大戶人家的女子習得一門技藝,好在良好的家世上錦上添花,議親的時候拿得出手。便是她,也曾那般的苦學,好讓旁的人不再說她雖貌美,卻無才情呢。


    如今想想,那些日子,竟然恍若隔世般遙遠了……


    許媽媽察言觀色,見何姑姑神思恍惚,便道:“蓉蓉要上學去,以後便住學堂裏了,婆婆以後倒是無人穿針了。”


    蓉蓉一臉的憨態可掬:“那蓉蓉去上學前,先替婆婆穿好針線,不讓婆婆苦惱。”


    眾人又都笑了起來。


    暮色沉了下來,山林安然自若,宛如世外桃源。


    是夜,許媽媽打了水,替何姑姑洗腳。


    何姑姑的一雙腳,似雪白的玉粒浸在水中。


    許媽媽猶豫片刻,道:“姑娘,你可是想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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