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過。


    正月的天還是暗著的。


    海玥、海瑞、林大欽、嚴世蕃、桂載、蘇誌皋已經結伴出了國子監大門。


    不止是他們,各個齋舍都有人起了個大早,眾人匯聚起來,浩浩蕩蕩地出了集賢門,朝著西市而去。


    這個點,平日裏除了上早朝的官員,出來的百姓並不多,但這一回還未接近西市口,大夥兒就知道來晚了。


    那一棵棵老槐樹下,已擠滿了人。


    且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刑場中央那兩根新立起來的朱漆柱子。


    柱子上纏著的鐵鏈還沾著晨露,在深冬的寒風裏泛著冷光,大夥兒就這麽看著。


    隨著天光漸亮,那柱子越來越清晰,圍觀者的眼睛也越來越亮。


    “讓讓!讓讓!”


    最先出現的不是錦衣衛,而是順天府的衙役,這群人揮舞著水火棍開路。


    人群如潮水般分開,卻又迅速合攏。


    衙役走了幾個來回,見狀也無可奈何了,唯有守在刑場邊上,維持著秩序。


    終於。


    遠處傳來沉悶的鼓聲。


    “來了!來了!”


    顯然錦衣衛很清楚今天圍觀的人會很多,出麵的就是三四十名壯漢,騎著高頭大馬當先開道,後麵跟著兩輛囚車,木輪碾過青石板,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惡賊!那惡賊出來了!”


    幾乎是囚車一出現,之前安靜的京師百姓突然暴動起來,衙役們想要阻擋,結果竟是一個白發老嫗率先衝出人群,將準備好的爛菜葉狠狠砸向囚車。


    “俺閨女……俺閨女就是被這畜生搶進侯府,不到三個月就投了井!”


    “那群惡奴打砸俺的鋪子……老父被踢了幾腳,躺在床上幾個月……沒能救得回來啊啊!”


    “天殺的畜生!!”


    人群炸開了鍋,各種爛菜爛果子小石塊如雨點般飛了過去,各種淒厲的控訴匯聚到一起,很快誰都聽不清在說什麽,卻又莫名匯聚成一股聲浪。


    “死!死!死!”


    刑台四周,順天府的衙役們手挽手圍成圈,勉強地將百姓堵住,但也是汗流浹背。


    刑場的公案後麵,一排官員已然就座。


    張家兄弟的抓捕完全是錦衣衛執行的,包括對府邸的搜查和證物的確認,不過等到審問之後,錦衣衛又奉命將這兩人在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處過了一遍,組成三司會審。


    於是乎,這場行刑,不僅錦衣衛指揮僉事蕭震到場,還有刑部右侍郎姚景陽、都察院左都禦史張潤和大理寺少卿湯沐出麵。


    此時四個人坐在公案後,看著百姓蜂擁向張家兄弟的囚車,神色各異。


    除了蕭震外,其他三人看著百姓群情激奮的樣子,都有些擔憂,再瞧瞧天色,刑部右侍郎姚景陽忍不住道:“諸位,既是斬立決,行刑的時辰是不是到了?”


    此言立刻得到了讚同:“姚侍郎所言甚是!”“百姓擁堵,萬一出了亂子,可不好交代!”“早早問斬吧!”


    正常情況下,行刑時間是午時三刻,也就是大中午豔陽高照的時候,可之所以今天這麽早地將張家兄弟押過來,也是知道觀刑的人恐怕會很多,如果是正午人流高峰期間,那西市甚至有造成擁堵踩踏的凶險。


    可他們沒想到,現在來了個大早,依舊會有這麽多人,萬一出了大亂,作為監斬的官員,那可是不小的麻煩。


    眼見三司的口徑統一,錦衣衛指揮僉事蕭震不置可否地道:“就依三位之意,行刑吧!”


    命令傳下,已經被綁在朱漆柱子上的張家兄弟,扒下囚衣,開始驗身,其中一人掙紮起來,嘶吼著道:“我是國舅!我姐姐是當今太……”


    話未說完,就被旁邊的差役用破布塞住了嘴,拉起頭發,左右看了看,冷冷地道:“驗明正身完畢!”


    “行刑!!”


    劊子手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特意將刀舉高,好讓陽光在刃口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斑。


    但現在不是正午,沒有那種炫目的光彩,隻有決絕的刀光。


    “唰——!”


    兩道刀光閃過,整個西市的中心處陡然一靜。


    百姓們眼睜睜地看著,血柱衝起,人頭滾落,其中一個咕嚕嚕地滾到鋪了石灰的竹筐裏,另一個則是歪到一旁,更顯得麵容扭曲,死不瞑目。


    “好!!好!!”


    中心處的寂靜瞬間打破。


    不知誰帶頭,手中的各種東西齊刷刷地飛向刑台,砸向那顆頭顱,宣泄著最後的憤怒。


    有的人甚至把手裏的炊餅都扔了出去,熱乎乎的餅子粘在血泊裏,很快被染成暗紅色。


    望著這副場麵,公案後的幾人長舒一口氣。


    總算沒有出亂子。


    同時看到張鶴齡、張延齡的下場,也心有戚戚焉。


    正如張璁曾經上書勸諫,畢竟是國舅,為了史書上的仁德之名考慮,是不是要高抬貴手?


    畢竟對於太後的娘家人,曆朝曆代至少都會保留一份體麵,除非真的是起兵謀反。


    至於張家兄弟謀沒謀反……


    這大家還不是心知肚明麽!


    當然現在人都死了,也沒什麽好說的了,愈發謹慎吧!


    連太後的親弟弟說殺都殺,近來張閣老還要整頓吏治,隻怕是又有一段人人自危的時期嘍!


    “走吧!”


    且不說公案後麵的官員起身,心情複雜地離開,海玥一行也準備回國子監了。


    說實話,他們起了個大早,本來想近距離觀刑的,小時候看過一次斬首,被嚇尿的嚴世蕃還做了一番心理建設,結果是根本都沒能擠得進去。


    就是站在外圍,遠遠聽到叫罵哭喊,然後看著爛菜葉和石子亂飛,最後聽得百姓接連叫好。


    全程蹭了個氛圍。


    不過這種對當朝國舅的問斬,讓諸多學子還是議論紛紛。


    知道張家兄弟要被處決,和真正將人處決,終究是兩回事。


    對待太後母族都這般趕盡殺絕,有人立刻評價當今陛下有太祖遺風,絕不姑息養奸,有的則懷念孝宗時期君聖臣賢,仁者愛人的治國理念,明裏暗裏更期待回到那個時期。


    一心會自然是支持陛下的決斷,不僅嚴世蕃和桂載兩人歌頌當今陛下是聖君作為,就連最少言語的蘇誌皋都評價道:“此舉不僅能振奮人心,更有助於張閣老的吏治整頓,如今各處冗官太多,屍位素餐者眾,必須裁汰了!”


    眾人紛紛點頭,海瑞更是沉聲道:“吏治整頓,才是重中之重,唯有吏治清明,各種政務才能貫徹始終!”


    嘉靖新政的第二階段全麵展開了。


    第一階段是桂萼推行的度田清丈、一條鞭法。


    目前很不順利,一條鞭法本來就有銀錢不足的弊端,度田清丈則是在土地兼並的大背景下,被各地士紳聯合抵製,交上來的清丈結果相當荒謬,純粹是騙傻子玩。


    眼見各地衙門不配合,與之地方士紳同流合汙,內閣著重推行另一大行動,整頓吏治。


    先從鎮守中官開始,這群地方上太監早就因為結黨營私,大肆搜刮,弄得天怒人怨,更以報效朝廷為名,巧立進奉孝順名目,定額孝敬天子,其實就有些像電視劇裏的楊金水。


    張璁現在就對楊金水們開刀,天下一十三省,都有因“貪縱害事”而被裁革的鎮守宦官,同時也在推行裁革冗官。


    這場改革來勢洶洶,曆史上短短一年的時間,就裁撤了大量冗員,對捐納、蔭襲等非正途官員進行資格複核,罷黜虛銜者三千餘人,狠狠解決了一批吃空餉的吸血鬼,讓財政頗有好轉。


    而今再有張氏兄弟一案,也給那群貪官汙吏狠狠敲響警鍾,完全收手不可能,太祖朝殺成那樣都是殺不盡的,更何況現在大明官員的俸祿確實不足以養家,一味要求官員清廉也不合理,但讓吏治清明一陣,幹實事的官員多一些,還是能夠辦到的。


    眾人回到國子監後,再度投入到學業中,都覺得幹勁十足,恨不得馬上能科舉入仕,也成為推行新政的一員,中興大明,名留青史。


    然而數日之後,正月還未過完,嚴世蕃急匆匆走入堂內:“明威,你可知近來民間突有傳言,說張家兄弟沒死!”


    海玥愣住:“沒死?”


    嚴世蕃沉聲道:“說死的是兩個替身,根本不是那兩個罪大惡極的國舅,所以行刑官才未到正午,就急匆匆地處決,再毀滅了一切證據!”


    海玥的神情鄭重起來:“此事非同小可啊!”


    且不說這兩個惡貫滿盈的國舅活了下來,何其的不公,此前鬧得沸沸揚揚,西市問斬更是京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用不了多久天下都會傳遍,結果說兩人沒死,被替換了?


    朝廷威嚴何在?天子顏麵何存?


    嚴世蕃來時的路上已經想過:“造謠之人居心叵測啊,這是要打擊朝廷的威望,更是衝著陛下去的,我一心會豈能坐視不理?”


    海玥看著他:“東樓,你待如何?”


    嚴世蕃咬了咬牙,下定決心:“我想入刑部查一查,到底有沒有死囚被換,頂罪替死,蒙蔽君父的滔天大惡!若真有,我必與之鬥爭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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