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江米巷。


    此處緊鄰皇城東安門,距位於紫禁城東南角的太醫院僅一裏之遙,便於隨時應召入宮,禦醫李紹庭的家宅正在此處。


    三進的宅院,後院內引水鑿池養藥草,還有一座存放醫書的藏書閣,對於一位入京五年不到的禦醫來說,這無疑能證明他的醫術有多麽高超,才能過得上這種生活。


    除了妻子外,幾房妾室也是必須安排的,還免不了有些明爭暗鬥。


    可今時今日,驚天噩耗接連傳來。


    先是李紹庭於永淳公主府中遇害身亡,然後還發現,他與永淳公主的昏迷有直接關係,如今連屍體都不能領回,正妻悲慟倒下,三名妾室一個照顧正妻,一個偷盜了錢財,準備逃離時被最後一個抓住,已經被打得半死,宅內一片亂糟糟。


    “嗖!”


    矮小的身影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偷入內宅。


    躲在藥草氣味最為濃鬱的藥房裏,找到傷藥,撕開布匹。


    處理好了被錦衣衛砍出的傷口,燕翎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正要躺下,養好精神,逃出京師,突然發現月光把一道魁梧的輪廓,投在斑駁的磚牆上。


    她猛地回頭,就見一個疤臉漢子,倚靠門邊立著,靜靜地看著她。


    “不好!”


    燕翎本能地要逃竄,但當那張臉映入眼底,還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是你!你這個叛徒!”


    “他們果然是這麽描述我的~”


    疤臉大漢嘴角咧了咧:“既然我都背叛了,社內的規矩為什麽不變?在逃避搜捕時,還是這麽喜歡躲在死者的家中?”


    燕翎不再多言,目光巡視左右,思考著可供自己逃跑的路線,但想到這個人在社內的凶名,又是忍不住心生絕望。


    別說此時的她,在錦衣衛的圍堵下身受重傷,就算是全盛時期,這般近的交鋒,都絕難活命。


    而疤臉大漢手中空空如也,優哉遊哉地道:“你此番行動,對外叫什麽名字?”


    燕翎咬著牙不答。


    “不會還是姓燕吧?”


    疤臉大漢失笑:“你們就不能換個姓氏麽?每次都姓燕,這次更是假意毒害公主,刺殺太後,如此滔天大罪,可別連累了無辜的我啊!”


    “什麽!”


    燕翎身軀一震,猛地意識到了什麽:“怪不得此次任務如此激進,是你在背後指使我們?我的姐姐……她因你而死!”


    疤臉大漢道:“我必須糾正你兩點!”


    “第一,你們姐妹倆與張家有深仇大恨,張鶴齡的豪奴顧六為奪你家的家產,逼死了你們的父親,淩辱了你們的母親,此等不共戴天之仇,也是你們明知此次任務凶險無比,卻依舊接受的原因。”


    “第二,我之所以對行動了如指掌,確實是有人泄密,那個人為了一本賬簿,毫不遲疑地將你們‘虛日鼠’給賣了,那個人才是叛徒。”


    燕翎聽得臉色變幻不定:“你!你怎麽敢!”


    “都說我是叛徒了,就別說這種敢不敢的蠢話了……”


    疤臉大漢悠然道:“不過我還是要說聲抱歉的,你們的安排原本十分周祥,尤其是準備給公主下天麻散時,特意將太醫院裏的李紹庭給引出京師,料想他這幾日無法去公主府治病,結果是我把李紹庭給引回來的。”


    燕翎咬牙切齒:“你故意拿我們取樂?”


    “不!因為李紹庭才是這起案件真正的目標啊!”


    疤臉大漢晃了晃手裏一卷沒有封皮的醫書:“李紹庭的天麻散配方和記錄,於我有大用,但我要用此物,就不能留著他!可憑白殺了一位禦醫,難免惹人懷疑,此番掩蓋在太後公主的大案之下,這個小角色之死,可就沒人注意了!”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燕翎的眼中終於流露出驚懼之色:“你!你到底要做什麽?”


    “做什麽?”


    疤臉大漢理所當然地道:“我當年被迫離京,一路逃過了七場追殺,又在廣州府躲了整整五年,才把傷勢養好,瞧著這一番折騰,至少短壽十幾載,現在回來,自是要報仇雪恨啊!”


    “短壽?”


    燕翎仿佛聽到什麽不可思議的笑話:“我們黎淵社為蒼生社稷而存,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姐姐剛剛身死,死前斷然不會皺一下眉頭,你竟隻在乎自己的壽命?”


    疤臉大漢反問:“害公主,刺太後,也是為了黎民蒼生麽?”


    燕翎昂起頭,毫不遲疑:“若能借朝廷之手,除去張太後和她那兩個惡貫滿盈的兄弟,當然是為了黎民蒼生!”


    “還是如此啊……比白蓮教都能蠱惑人心……”


    疤臉大漢淡淡地看著這個矮小倔強的少女,好似在看著一個極為可悲的傀儡,又仿佛看著曾經可悲的自己,突然意興闌珊地探出手掌。


    “拚了!”


    燕翎想要怒吼,卻隻覺得那手掌在眼前飛速放大,眼前一黑,就沒了知覺。


    “我這是救你的性命,不然很快就會有人來滅口了,確保你不會落在錦衣衛手裏!”


    疤臉大漢提起這個昏迷過去的女刺客,淡然開口:“小川!”


    小川神出鬼沒地躍了出來:“大哥放心,地方早就準備好了。”


    “走吧!一次失控的行動,一個失蹤的‘虛日鼠’,我要好好欣賞欣賞,黎淵社會作何反應!”


    ……


    與此同時。


    乾清宮的鎏金銅爐裏,龍涎香幽幽燃著,青煙在殿內繚繞。


    朱厚熜負手而立,明黃色的龍袍在燭光下竟泛出一抹冷冽的光。


    殿門吱呀一聲輕響,一道瘦小的身子躬著腰,悄無聲息地走到身後,跪伏在地,額頭緊貼著冰涼的金磚:“拜見陛下!”


    朱厚熜沉聲道:“公主府的事,你怎麽看?“


    內侍道:“似是黎淵社所為。”


    “似乎?”


    朱厚熜這才緩緩轉身,眼神沉冷,一字一句地道:“趁著這次機會,找出真正的線索,朕要的不止是一個隨時能變的會社名字,而是徹底剿滅它,不惜一切代價!”


    “是!”


    小內侍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字,然後就不說話了,也不動彈。


    殿內重歸寂靜,隻有更漏滴水的聲音格外清晰。


    朱厚熜的眼神晦暗不明。


    不久前,他雷霆震怒,將嫌疑直指張太後。


    但實際上,他心裏清楚,張太後是無辜的。


    那個惡婦雖然愚蠢,心腸也歹毒,但還沒有那個膽量,布置出一場針對他親娘的殺局。


    之所以咬定張太後不放,是因為本來就看其不順眼好久了,現在正好借題發揮,而且案情鬧得如此之大,也要有足夠分量的犯人,不然朝堂內外,又要掀起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波了,於時局無益。


    但真正令這位大明天子忌憚的,是六年前,都指揮使王佐稟告的那件事。


    朝堂之中,存在著一個隱秘的結社,旨在對抗大明天下的皇權,維持官宦階層的利益。


    說實話,朱厚熜初聽並不十分相信,覺得多少有幾分危言聳聽。


    那些人如何團結?如何守秘?又如何培養出相當規模的好手?


    但這種事情,他也不敢全然不信。


    從那時起,朱厚熜就開始有意培養另一批班底。


    連陸炳、黃錦都不知曉的隱秘班底。


    並非信不過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人,而是這些出身興王府的潛邸舊臣太醒目了,一舉一動都有許多雙眼睛盯著,反倒難以成事。


    果不其然,靠著隱秘的班底,總算查出了一些眉目。


    同樣這個隱秘的班底也能成為耳目,為他從另一個角度了解臣子的忠心:“國子監生海玥,在此案裏的作為,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內侍即刻開口,將案情始末,詳詳細細地講述一遍。


    朱厚熜與陸炳稟告的核對,驗證了對方沒有任何偏頗,微微頷首:“此人在國子監內做什麽?”


    小內侍道:“海玥組建了一個學社,名‘一心會’,正在四處贈送西遊新編,尋找誌同道合之輩,隻是人數寥寥,僅招收了六名成員。”


    說著,還從袖子裏取出一部海玥手抄版的《西遊記》,展示給天子。


    “一心會?”


    朱厚熜道:“王陽明的學說麽?”


    語氣平淡。


    當年他讓王陽明明確支持自己尊親生父親,結果那位大儒不願,朱厚熜頗為不悅,不過這些年過去了,大禮議已定,倒也漸漸釋懷,不然方獻夫作為王陽明的弟子早受牽連,更不可能為他那位老師的身後事奔走。


    至於借助作品,傳播自身的學說,這種路數多的是讀書人在做,朱厚熜見怪不怪,再聽一心會創建有一段時日,居然就招了區區六個人,頓時搖了搖頭:“難怪文孚評價此子才華有餘,名利進取之心不足……”


    陸炳說過,海玥很不知道進步,朱厚熜原本還有些不太相信,但如今通過樁樁件件,基本確定,對方當真不愧是海南出來的,沒有受過中原風氣的侵染!


    “一心會……一心會……!”


    朱厚熜知道這心指的是心學,但又覺得有種一心向著天子的忠貞感,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緩緩地道:“繼續關注,退下吧!”


    “是。”


    小內侍領命,這才起身準備退走。


    不料朱厚熜看著他將《西遊記》重新收回袖子,心血來潮,最後補充了一句:“書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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