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玥突然發現,自己醉酒時的一句話,嚴世蕃是真的用心了。


    且極度用心。


    這位小祭酒用一天一夜的時間,細讀完了西遊記目前更新的六十回,就開始奔走學社的創立。


    曆史上鼎鼎有名的明朝學社,非東林學派莫屬,壯大的背景是萬曆至崇禎年間,政治腐敗加劇,士人階層為挽救時弊而結社,同樣為了突破程朱理學桎梏,倡導經世致用理念,推動學術與現實結合。


    初衷或許是好的,但後來懂的都懂,於政治上形成了“東林黨”,天啟年間七百餘名成員入朝為官,後來也掀起了最為激烈的黨爭,變成了“以學幹政”。


    現在的“一心會”不可能有那麽誇張,僅僅是一個求學性質的會社罷了。


    就好比習武會社“英略社”,江湖會社“鷂子班”,在國子監內一同讀書,又有著相似學術理念的會社,便為“一心會”。


    草創嘛。


    不過嚴世蕃對於創建會社的要求,卻不僅僅是一個名字和一個模糊的學術綱領那麽簡單,他還要考慮到福利與規章,確立宗旨與架構。


    比如東林學派,就是由士紳階層共同捐資置辦學田,東林書院置學田一千六百畝,保障運營經費,還製定了《東林會約》等規章,確立講學宗旨與組織架構。


    一心會沒有那麽高的起始點,但草創階段也得考慮好這些因素,往後的前程才能遠大,吸納更多的人才嘛!


    不得不說,嚴世蕃的的執行能力極強,很快就鎖定了一個十分合適的目標。


    “十三郎,我找到一個最適合幫我們創立會社的人,崔先生!”


    “為何是他?”


    嚴世蕃介紹道:“崔先生名弘淵,字明遠,號靜庵,是浙江紹興府餘姚縣人,他早年中舉,便在國子監備考求取進士功名,卻屢試不第,後來便成了助教,以其才學,來日五經博士必有其一席之地!”


    “崔先生還有一好友,聶豹聶雙江,今任蘇州知府,好陽明先生的良知之說,以弟子自處!”


    “十三郎可知,這位聶府尊不僅才識淵博,更能育才識才,教出了一位弱冠之齡的探花郎,震驚士林呢!”


    海玥聽到這裏,目光一動。


    嚴世蕃的意思他明白,這是要借助崔助教對心學的喜愛,來促成一心會的建立,看來這位是認定自己也是心學門徒了。


    說實話相較於現階段完全淪為維護封建等級秩序的程朱理學,海玥自然也更偏向於心學,何況還聽到了一個熟人……


    弱冠之齡的探花郎,又是聶豹的弟子,王陽明的再傳弟子,那不是徐階麽?


    如今在翰林院任編修?


    海玥道:“東樓之意,是請那位探花郎來國子監講學?”


    嚴世蕃怔了怔,拍案叫絕:“好主意啊!十三郎果然豪氣,這麽快就準備拉一位探花郎入會了,我們今日就去翰林院一行如何?”


    想想嚴世蕃拉徐階入會,還真有些意思,海玥頷首道:“好啊!”


    嚴世蕃勁頭十足,趕忙道:“多帶幾本《西遊記》去,既然到了翰林院,我得派一派書!”


    海玥攤了攤手:“這恐怕不成,就手抄了那麽幾部,帶出來的已經分完了。”


    出瓊山之前,他讓四哥安排家中的人手,謄抄了幾部西遊,專門為了贈送親朋好友。


    當時時間緊張,數目不多,原以為考完院試,可以回到家鄉,到時候再多多謄抄,結果廣州府隱霧村一案後,直接來了京師,存貨就相當珍貴了。


    如今海瑞一本、黎玉英一本、林大欽一本,陸炳之前是借海瑞的,嚴世蕃拿的也是海瑞的,海瑞已經夠苦了,總不能直接拿走吧!


    “那請十三郎再手抄一本?”


    迎著嚴世蕃期待的眼神,一心會的設想終究是自己提出的,海玥也不含糊:“好!等幾日吧!”


    嚴世蕃搓了搓手,何止是期待,那是相當期待。


    他很清楚,一旦運用好了,西遊記何止是一部演義之作?


    而海玥作為其創作者,第一部手抄本的紀念意義,那是何等珍貴?


    他都想好好收藏!


    但是不行。


    這部作品十分之珍貴,必須要更重要的人先看。


    再過了幾日,等到海玥手抄完一部,嚴世蕃已經說服了崔助教,帶上介紹信,一起出發。


    如今已是九月底,秋意漸濃,京師的風中已帶了幾分涼意。


    海玥和嚴世蕃身著監生的青綢襴衫,自國子監而出,穿過繁華的東長安街,朝著翰林院走去。


    不需要騎馬行車,翰林院位於皇城東南角,毗鄰文華殿,與國子監相距並不遠。


    翰林院是唐代初置,宮廷供奉機構,裏麵有文學、經術、卜、醫、僧道、書畫、弈棋等等人才,但起初是專門陪侍皇帝遊宴娛樂的,並非正式官署,因此地位不高,唐玄宗讓李白入翰林院,李白本以為能受到重用,結果大失所望。


    而到了晚唐,翰林院逐漸演變為了專門起草機密詔製的重要機構,地位就大大不同了,再到了宋朝,成為館閣,那個時候有了為國儲才的作用,科舉進士裏的出類拔萃之輩被選拔進去,作為以後宰執高官的儲備人才。


    到了明朝,綜合了唐宋的作用,徹底成為養才儲望之所,翰林院負責修書撰史,起草詔書,為皇室成員侍讀,擔任科舉考官等,地位清貴,是成為閣老重臣以至地方大員的關鍵一步。


    此等地方,自然位於皇城之內,要顯得莊嚴肅穆許多。


    翰林院門前,古柏參天,枝葉扶疏,掩映著朱紅的大門,門前幾名守衛立著,見兩人手持監生憑證,又有崔助教寫給徐編撰的信件,略一查驗,便放行入內。


    進了院內,隻見庭院深深,青磚鋪地,四周廊廡環繞,院中一池碧水,蓮葉田田,幾尾錦鯉悠然遊弋,為這莊重的院落增添了幾分生氣。


    海玥和嚴世蕃來到廳外,朝裏麵看去,就見五六個人或執筆蘸墨,或翻閱古籍,案頭堆滿了典籍與奏章,空氣中彌漫著墨香,儼然是一處世外桃源,仿佛外界的喧囂與之無關。


    就連嚴世蕃,都肅然起敬,心生向往。


    天底下多少士子,都向往這一座庭院,他日若能躋身於此,方不負數十年寒窗之苦。


    嚴嵩是在翰林院進修過的,先以全國第五名的成績被選為庶吉士,後被授予編修。


    徐階如今也是翰林院編修,他是嘉靖二年的探花郎,直接授翰林院編修,不過獲得官職後,就奏請回家娶妻,然後父親又病逝,守孝到了嘉靖六年,才重新回歸翰林院任職,如今幹了三年,參與修訂《大明會典》《祀儀成典》等書,在士林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主要還是徐階太年輕了,弱冠之齡中探花,娶親守孝,回來再當翰林儲才,積累資曆,至今不過二十八歲,是最風華正茂的時候,可謂前途無量。


    嚴世蕃探頭進去觀察了一遍,正想找一個人打聽打聽,發現另一側的長廊處,一行七八人走了過來,當先一位激昂的語氣打破了院內的安寧。


    “《明倫大典》已定,天下災禍橫行,陛下勤於政務,整頓朝綱,推行新政,身為內閣首輔,豈能再執著於禮議,還要改聖人祭規?”


    “夫天地者,本為一體,陰陽相生,乾坤共濟,自古帝王祭祀,皆合天地於南郊,以彰其尊卑有序、陰陽調和之理,今夏言曲解經義,妄分二祀,致使天地隔絕,禮製紊亂,豈非大謬?”


    “子升,慎言!慎言呐!”


    “何須慎言?吾輩食天家百年養士之粟,便該輔佐君王,匡正時弊,我等筆鋒所向,當如太史簡書殷鑒,寧可碎作玉堂殿前霜,不可淪為柔翰紙上塵!”


    ……


    ‘這是何人,竟如此勇猛?不會就是徐階吧?’


    嚴世蕃趕忙把頭縮回去。


    ‘徐階也有一腔熱血的時候啊!’


    海玥卻不奇怪。


    在翰林院內噴一噴不算什麽,張璁提議廢除孔子“文宣王”的封號,改變祭祀規格,徐階便上疏《論孔子祀典》,直言反對張璁的提議,列舉了孔子“三不可去”和“五不可降”的理由,張璁召徐階於朝房斥責,徐階正色力辯,然後就被貶去福建延平府當推官。


    文人筆記裏麵,還說嘉靖在南京國子監的柱子上寫下“徐階小人,永不敘用”八個字。


    而從高高在上,親近天子的翰林院編修,一下子落魄到嶺南地方為官,讓徐階的性情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最終進化成大明第一老陰鱉。


    嚴世蕃不知這些,在確定對方就是徐階後,已經準備腳底抹油。


    崔助教推薦的這位探花郎不靠譜啊,本以為會是強援,現在看來還是算了。


    然而海玥一把拉住他,低聲道:“毋須多言其他,隻推書便是。”


    “好吧!”


    嚴世蕃深吸一口氣,將《西遊記》踹在懷裏,咬了咬牙:“我去了!”


    徐階噴得口幹舌燥,眼見回應者寥寥,也不禁有些無趣,坐下拿起茶水,卻發現早已放涼,便走出屋外準備燒水,卻見一個鬼鬼祟祟的監生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麵前,敞開外衫,露出裏麵捂著的一部沒有封皮的書卷:“要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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