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


    嚴世蕃趕在宵禁之前,匆匆返回了國子監,來到自己的齋舍,正好見到海玥打了一盆水,放了進來。


    說實話,京師這天氣確實太幹燥了。


    冬天就不說了,受蒙古高壓控製,西北風強勁,濕度極低,文人筆記裏,常有“風沙蔽日,唇裂手皴”的記載。


    夏天也不好過,受季風影響短暫多雨,但蒸發量大,室內有時候既悶熱又幹燥,十分難熬。


    所以富貴人家在廳堂常置青銅水盆,被稱為“潤氣盆”,再用陶甕埋地,正房地下做儲水裝置,通過緩慢蒸發調節濕度。


    還有回廊水槽,比如武定侯府就有這種設置,在遊廊簷下設石製導水槽,雨天蓄水,晴天蒸發,當然最好的是地窖藏冰,夏季取用,置上冰盤,滿堂生涼。


    以上設施,國子監內都沒有。


    所以不少家庭條件好的監生,是不住在這裏麵的,覺得條件太艱苦。


    海瑞和林大欽倒是甘之如飴,雖然比起之前租借的房子確實小了些,可不要錢啊,對於他們這些窮苦人家出來的,免費的就是好。


    嚴世蕃雖然骨子裏極為羨慕那些權貴子弟花天酒地的生活,但也過慣了清貧日子,立刻上前幫忙。


    等收拾完畢,他湊到海玥耳邊,低聲道:“家嚴也讚同我們的分析。”


    海玥微微點了點頭,同樣低聲道:“好。”


    嚴世蕃摩拳擦掌:“這次一定要想個辦法,讓那老物徹底失去聖眷!”


    郭勳的目的,是通過自汙,讓嘉靖相信有朝臣三番兩次對他汙蔑,是對人不對事,目的就是要扳倒郭勳這位天子的親信,如果計劃成功,那麽在朝臣中就無敵了,因為他無論做什麽惡,鬧到嘉靖那邊,都變成了別人有意針對,豈非立於不敗之地?


    而嚴世蕃心心念念的,就是揭穿對方的陰謀,讓嘉靖清楚,且不說上一次李福達之案,至少這一回,郭勳正在明明白白地算計這位天子。


    當然,以帝王的多疑,隻要確定這次是算計,上回案情的信任肯定也會瞬間崩塌。


    不過這一步要怎麽做,還得仔細考量。


    雖然他們所做出的動機分析,符合目前的種種細節,但依舊缺乏證據。


    況且就算有了確切的證據,也不能直接揭露。


    不然的話,豈不是告訴皇帝,你的臣子在把你當傻子耍!


    到時候做壞事的郭勳不見得會被處死,但揭穿之人的下場肯定不會好……


    方才嚴嵩就反複囑咐,此案絕不能傷及陛下的聖明,千錯萬錯都是底下人的錯,嚴世蕃一路上就在不斷思考。


    另一邊,海瑞和林大欽剛剛住進來,還是興奮期間,聊天欲望極為強烈。


    而嚴世蕃厲害的是,手枕著腦袋,竟然時不時地回應著,作為室友的話頭一個不落下,同時雙目閃爍,瘋狂思索著,半晌後湊過來:“我們可否邀請陸舍人參與……”


    海玥直接搖頭:“不可!”


    嚴世蕃其實也是試探,他隱約感覺海玥不會借用陸炳的關係,此時聽了回答,心頭徹底一定。


    海玥不願意連累陸炳,以這樣的人品,也不會出賣自己,他自然覺得安心,低聲說出真正的思路:“我以為,鷂子班是郭勳最大的破綻,那夥江湖人桀驁難訓,眼中隻有錢財,根本不可控!”


    海玥微微頷首:“不錯。”


    嚴世蕃道:“那不如這樣……”


    海玥細細聽完,都下意識瞥了他一眼。


    你小子之前幸好存在感不強,這般睚眥必報的性格,如果存在感強了,勢必與人結仇怨,京師還不到處都是凶殺案?


    嚴世蕃見對方驚訝,眼角也流露出一抹得意來。


    他一向認為自己聰明絕頂,對外低調是靜候表現的時機,而不是真的一輩子唯唯諾諾,隻是此前追查案情時,處處都不如這位,心裏難免憋著一股勁,現在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十三郎可有補充?”


    海玥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計劃既有詭譎狡詐之處,又穩狠準,直指要害,還能牽扯到一批仇視之人,確實符合嚴世蕃的性格,隻是對方似乎忽略了一點:“東樓,我們見過那位韓鷂子,你覺得此人受審後,會護住我們麽?”


    嚴世蕃臉色立變,猛地坐起,聲調上揚:“當然不會!那怎麽辦?”


    海瑞和林大欽看了過來,海玥示意無妨,平靜地道:“我們是正常追查案情的後續,坦坦蕩蕩,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嚴世蕃急道:“可韓鷂子不會這麽說,如果事後他對錦衣衛胡言亂語,攀咬我們,又該如何?”


    海玥平和地道:“不如何,因為我原本就準備將案情進展,稟告給錦衣衛,包括去天橋見韓鷂子的這一段。”


    “你剛剛不是……”


    嚴世蕃先是一奇,然後馬上意識到,將陸炳拉進來,和正常告知錦衣衛案情,確實大有區別,若有所思地道:“郭勳是自作聰明,算計得太多,我們要反其道而行之?”


    “不錯!”


    海玥露出微笑:“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啊!”


    ……


    天橋鷂子班,韓鷂子用黑布蒙著眼睛,同樣靜立不動。


    突然間,他的耳朵聳了聳,胳膊一抬,不見作何動作,數道流光就飛了出去,直直地釘在數丈開外的活動靶子上。


    拿著靶子移動的,正是之前表演飛刀絕藝的漢子,飛奔到麵前,流露出濃濃的敬仰:“師父神功蓋世!”


    “這算什麽?”


    韓鷂子摘下黑布,看著靶子上的飛刀,有些意興闌珊:“老嘍!老嘍!想當年,為師就是靠著這一手絕活,從官兵堆裏殺了出來,嘿!他們想要抓我,還嫩了些!”


    飛刀漢子愈發敬仰。


    這位師父最喜歡吹噓的,就是寧王府的時期,他是如何受到寧王的寵幸,後來寧王府轟然倒塌,他又是怎麽逃出生天,甚至遇到小股官兵想要劫掠,一手飛刀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弟子們起初聽得是心驚肉跳,江湖人喜歡吹噓過往的光輝事跡是常態,但這位三句不離寧王府,寧王是反賊啊,這是能說的麽?


    可又不得不說,韓鷂子這副做派確實唬人,徒弟都嚇得半死,外麵的人更是慎重,甚至腦補出他背後早有朝堂庇護,鷂子班也是某位大人物養在外麵的打手,敢於招惹的人反倒少了,幫派實力極速壯大,如今儼然是京師的地頭蛇,響當當的一方勢力。


    於是乎,弟子們對於師父也是又敬又畏,此時飛刀漢子正在恭維,另一位矮腳漢子邁著小短腿飛奔過來,卻是之前說書的那人,興奮地道:“師父!師父!有消息了!街頭巷尾開始傳貴人的醜聞了!”


    “哦?”


    韓鷂子頓時一喜,那可是關係到兩千兩的買賣,把飛刀一拋,險些紮徒弟身上:“誰的醜聞?怎麽說的?”


    矮腳弟子道:“具體是誰沒有說,隻傳是一位頂尖權貴,地位超然,家中內宅爆出醜聞,疑與側室之子有關。”


    “就是這個了!壓下去!”


    韓鷂子毫不遲疑,大手一揮,好似整座京師的無冕之王。


    事實上,每個時代,確實都有民間輿論的聚集地。


    唐朝有坊市,宋朝有瓦舍,明朝就是說書與雜耍了。


    市井中的茶館說書人、話本作者、民間抄報人、雜耍傀儡戲等,通過故事傳聞的方式,能讓百姓在短時間內形成輿論共識。


    而士紳階層,更是通過詩文、講學等途徑引導輿論,如六十多年後的明朝東林黨人,就是通過民間講學擴大影響,形成在野清議集團,張居正執政期間,也曾下令封閉全國書院,禁止講學,為的就是強行控製輿論,但毫無疑問這種方式收效甚微,甚至起到了反效果。


    沒辦法,古代朝廷對輿論的管控方式,向來比較缺乏,想要管控民間輿論,唯有下沉到民間,找到基層的市井組織。


    “鷂子班”就是這樣的組織。


    當然,無論古今中外,一旦事情傳開,形成先入為主的第一印象,想要將輿論完全壓下,那是白日做夢,甚至越壓,大家越相信是確有其事,頂多做出一定程度的引導和偏向。


    但如果事情剛剛傳播,大部分人還不知道,這個時候隻要將源頭控製住,就能立刻將火苗撲滅。


    兩千兩銀子,就是這個作用。


    對於平民百姓來說是天文數字,但對於那位膽敢插手吏部選官與工部工程的頂尖勳貴而言,毛毛雨啦!


    耍飛刀的弟子道:“師父,這傳言是不是寬泛了些?”


    “頂尖權貴……內宅醜聞……不是那位還會有誰?”


    韓鷂子覺得不會有錯,再者錯了也沒事:“若是別的勳貴有醜聞,必然也不想暴露出去,大不了老子白送一個人情便是!”


    趕來報信的矮腳弟子立刻開始大吹法螺:“師父英明!師父英明!”


    韓鷂子得意一笑,卻又關注重點:“別忘了查明源頭,到底是誰率先傳出來的?”


    矮腳弟子道:“現在消息在皮條胡同,顯然是那些妓子口中流傳的,田師弟在那邊盯住,很快能抓到第一個傳話的!”


    韓鷂子道:“找到人後,立刻抓回來,別說是頭牌,就是女狀元,也照拿不誤!”


    “是是!俺最愛這等事!”


    矮腳弟子滿臉笑容,惡行惡相:“女狀元啊,俺還沒嚐過那個滋味呢!那些教坊司最是可恨,瞧不起俺們這等人,便是使了銀子,也見不到那等仙子似的人物!”


    “什麽仙子,不過是妓子!”


    韓鷂子嗤笑,拍了拍胸脯:“你師父我平生最不喜歡浪費,當年在寧王府時,寧王賞賜的佳肴,每一粒為師都要吃得幹幹淨淨,等為師先用了,你們再去排隊!”


    這一下飛刀弟子的都興奮了,一起吸溜吸溜,期待著輕身術最好的田師弟回歸。


    然而左等右等,田師弟不來。


    右等左等,女狀元不見。


    直到夜幕降臨,皮條胡同的生意應該好起來了,這個時候想要擄人都不再方便,別說兩位弟子,就連韓鷂子也意識到不對勁了,皺起眉頭:“你們兩個去看看,若是出了事,就報出為師的名號,我倒要看看,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是!”


    兩名弟子立刻領命,氣勢洶洶地衝了出去。


    韓鷂子重新蒙上布,繼續修煉絕技。


    他有一句話倒是沒有說謊,隨著年歲的漸長,武藝下降得越來越明顯了,令他甚為不安,武藝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絕對不能放下。


    可這回,片刻之後,一連串淩亂的步伐聲就傳了進來。


    “師父!師父!!”


    矮腳弟子幾乎是滾了進來,趾高氣昂的表情再也不見,粗短的脖子前伸,好似被無形的大手掐住,咯咯了半響,才擠出一句肝膽俱裂的話來:“不好了!錦衣……錦衣衛把我們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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